——  一 ——

    若不是孩子提起，我都忘记又到板栗飘香的季节了。

    板栗树是我们老家最常见的果树。有段时间，我们村还以种板栗为产业，希望以此摆脱贫穷的束缚。我家的板栗林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板栗林在我家院子右侧山地里，那里山势平缓，有比较适合的耕种条件。彼时我正是久病初愈之际，右腿肌肉虽然仍在萎缩，但我基本能下地行走了。医生说，痊愈是不可能了，只能寄希望于后面的锻炼，看能否有所改善。

    既然可以下地了，我就想着反正不能走太远，还不如每天盯着那块山地，种上经济效益较好的板栗树——如果管得好，一棵树就能出几十上百斤板栗。

    那块山地与院子不过几百米距离。父母站在院子里，可以望到在山地上劳作的我；我在山地上也能将院子里的情况尽收眼底，看家劳作两不误。在我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原本杂草丛生、只有几棵茶树的山地开始变得有模有样。那些均匀布置的线条，仿佛将原本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妆扮了起来，加上有序种植在梯级上面的良种板栗苗，让那块山地形象一新。我没想到我也能引一时风潮，邻居们也开始在不同的区域开垦梯田，种植果木，在附近转一圈，齐整美观的梯级果园随处可见。

    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将自己钉在了这块林子里。

    ——  二  ——

    我不断在板栗林中穿梭忙碌，小小的板栗苗一日日长得粗壮起来。每次见天快黑了我还在忙，父亲不管有多累都会跑到林子里，帮我将当日的事情做完。

    春末是板栗林生长最旺盛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板栗树张开了阔大浓密的枝叶，板栗花开得像长长的松鼠尾巴，压着枝叶。修剪树枝是此时最主要的工作。但这时正是农忙，父母从早忙到晚，都在水稻田里转，很少有时间顾得上果园。我只能一个人埋头工作，计划半个月内将枝叶修剪好。每次上山，柴刀、锄头、镰刀都是必不可少的，锄头用来刨坑，农家肥要沿着肥坑施到树根部；柴刀用来修剪枝条，清理疯长的杂木；镰刀用来割杂草——当然也可以割一些柔嫩的青草放在施好肥的板栗树根部以保持水分和养分。

    此时给板栗林追施农家肥的工作量不小，每四棵树大概就需要一担农家肥。父亲预估我能完成的工作量，每天天不亮就将肥一担一担挑上去，每两棵树之间放半担，方便我使用。锄头、柴刀、镰刀也是他一起带到山上，我只需走过去就好。那时我根本就不能“走”上坡路，上坡必须拽住路边的树木藤草借力。

    一天，我发现一棵板栗树的第一个树杈处有些木屑，清除木屑后，一个长长的洞口赫然出现。看来这棵板栗树遭遇了钻心虫。钻心虫对板栗树伤害很大，不及时处理的话，一只钻心虫就可以将整棵树钻空。

    这让我想起了院子前面那棵大板栗树。在给我们奉献了几十年的板栗后的一天，它突然枯萎了。因为树太大，小小的钻心虫根本无法清理。最终，在父亲将它劈开的时候，我看见那树的根部中间，蜷着两条肥墩墩的虫子。

    父亲说，如果任由虫子钻到了树根，那这棵树就回春无望了。他一直叮嘱我种板栗一定要用心，不要给钻心虫机会，不然损失可就大了。

    父亲说，钻心虫就像蟑螂一样，如果你在厨房里发现一只蟑螂，实际上可能已经有很多蟑螂。如果发现一只大钻心虫，那周边的树也很可能被钻心虫祸害了。所以要举一反三，仔细查看。

    我觉得，这样的金玉良言，并不仅仅说的是板栗树，它也指导人生。一定要干干净净做人，千万别给那些污染人生的不良习性成长空间。为小恶开道，大恶也就不远了。

    ——  三  ——

    板栗树被钻心虫祸害了，我得赶紧想对策。

    消灭钻心虫，如果是小树，初期可以将树洞剥开，将它揪出来，毕竟树小，虫藏得也不深，即使剥开虫洞，也不会对树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于稍大些的树，如果能用够长的铁丝、竹枝或者草梗从洞口插进去，将钻心虫杀死就最好了。最差的办法，就是往洞口灌农药。只要发现及时，就容易处理得当。最让人头疼的是大树，一不留神，虫钻进树心，而且有些虫还是从底下往上钻的，药物也灌不进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要想有好收成，一定要细心、耐心，尽早发现病虫害进行消灭。

    而眼前这棵被虫钻了的树，不是很大但也不小，分劈虫洞肯定是不行的，会伤及根本。用草梗插也不行——这虫成了精，学会了转弯打洞。没办法，我得赶快拿农药来。

    我急匆匆走回家，拿了农药往山上赶。当我走上坡时，老五叔走了过来：“你那么急干嘛呢？”我将情况告诉了他，说完就往山上走。听到背后飘来一句：“咦，你不用拉树了？看来种板栗竟然将你的腿治好了！”

    还真是呢！就在早上我上山还不得不偶尔抓一下路边的树木草藤什么的借借力，现在怎么就可以径直往上走了？而且脚踝也不那么僵硬，似乎比以前柔软了很多。这是多可喜的变化啊，难道这也是一种有效的锻炼？

    我一高兴，赶紧又迈开一步。这一步迈下来，我就知道，事情确实在发生变化。我提着农药，依旧试探着往上走，虽然幅度还不能很大，但是，身体已经不再会被脚逼着往外侧倾斜，也就是可以“直立”行走了。

    这是我最期望的事情！

    晚饭时，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母，母亲高兴得很，笃信是坚持种板栗为我减轻了病痛。

    ——  四  ——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去年，父亲在回老家后竟一睡不起。

    父亲坟边，那棵他照看了二十多年的板栗树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砍回去当柴吧，毕竟你们还要在家待半个月，不用去别处找柴火了。”姑丈提议。

    十多年前，我们就已离开老家到城里定居。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按照习俗，我们至少还要再住半个月，才能离开老家。如果将这棵大板栗树砍了，应该也足够用了，而且板栗树原本就比其它树更好烧。所以姑丈才有这种提议。

    姑丈话声刚落，舅舅就接话了：“板栗树就不要砍了。你父亲一辈子勤劳节俭善良，肯定也不想你把这么大一棵板栗树砍掉。它长在这里，乡里乡亲的也可以每年吃到些板栗，多好！”

    我听了舅舅的话，决定将那棵板栗树留下来。

    “齿根浮动叹吾衰，山栗炮燔疗夜饥。唤起少年京辇梦，和宁门外早朝来。”今天，孩子突然看到陆游的诗《夜食炒栗有感》，又想起了家里的板栗树。孩子说，去年打板栗，自己缩手缩脚连去树下的勇气都没有。看着堂兄弟在树上树下欢腾的样子，心里挺羡慕呢。他说，堂弟的烧板栗技术最好，不仅完整、干净，而且味道好。

    “爸爸，现在板栗熟了吧？”孩子问。“应该熟了，我看很多朋友都发朋友圈打板栗了呢！要不，我们回去一趟？”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