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兵
朱丹枫


    

    当兵,是很多男孩子都有过的梦想,我亦不例外。期盼出乡关,开始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军旅生涯,渴望着战袍,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豪迈,木兰从军、岳飞怒发冲冠的故事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叔父和大哥做了我的榜样。叔父把一生献给了军队。在抗日的烽火中,毅然从北京汇文中学投笔从戎,参加革命。平津战役后,随军南下征战。叔父行军打仗、做群众工作都不含糊,立功受奖、入党提干,在枪林弹雨中成长起来,1955年大授衔时被授予上校军衔。叔父容貌英俊,气质潇洒,礼服着身更显玉树临风。大哥在铁道兵第六师当兵8年,长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生活,养成了吃苦耐劳的性格。我们感情很好,他每次探家,都要送我一两件军装,渐渐地从头到脚武装了起来,引得不少人羡慕。

    每逢“八一”,辖区武装部和街道办事处都要组织拥军优属慰问,并悬挂“光荣之家”荣誉证书在正门上方。军人立功了,部队会把奖状寄到地方,再由辖区武装部和街道办事处的人送到家里。大哥多次立功,喜报到家时,父母欣慰,我也激动,更惹左邻右舍羡慕。“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在我心底烙下深刻印迹,“我也要当兵”这个念头始终伴随。

    高中毕业后,我一心想去当兵,为此甚至不惜放弃了某师院的录取通知书。

    当年负责接兵的部队是地炮团,驻防邛崃,探家方便。况且炮兵是容易让人遐想的兵种,炮群发射时连绵不绝的火焰飞向夜空,山崩海啸的轰鸣声震撼大地,多么浪漫啊,而且技术含量高,服役期间学习的机会挺多,能在这里当兵,想想都开心。

    报名、体检、政审,虽说时间不长,等待的过程却很难熬。我每天食不甘味,哪怕步行往返十多公里也要到公社去打探消息,生活也乱了秩序,辛苦得很——我们公社有100多名应征青年,却只有15%的入选率,怎么能不让人焦虑。

    记得一天凌晨,屋子里的有线喇叭突然响起来,我撑起身子,屏住呼吸,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可在震耳欲聋的剧烈咳嗽声后,并没有其它响动——这是公社武装部长的标配,每逢讲话前他都要清肺理嗓,大家习以为常。沙沙,沙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喇叭里才又传出他霸气嘶哑的声音:“大家听到,参加征兵报名的人员,今铁(天)上午涩滴(10点)到公社开会!不准策(迟)到!”呷水声,“听到的、米(没有)有听到的,互相通知哈(下)子!就弄个子(就这样)!”

    之后,我睡意全无。开会?什么内容?通知淘汰人员?入伍名单?思来想去,一头雾水,干脆起身洗漱,生火煮面,胡乱吞下,急急出门,深一脚浅一脚赶往公社,一路摔了好几跤。天刚亮便赶到了公社,黑黢黢的一堆脑袋蜂屯蚁聚在坝坝头,嗡嗡嗡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也算得上是早行了,然而这么一看还是来得晚,真是“谓言侵早起,更有夜行人”啊!

    日上三竿,武装部长衔着烟,夹着卷红纸,笑嘻嘻地走过来。“看啥子,快帮忙!好事来了!”他一吼,几个机灵的嗖地蹿了出去,赶紧把红纸展开,糊在墙上,“大渡区应征青年批准入伍名单”赫然其上。由于是全区各个公社的名单总汇,密密麻麻、龙飞凤舞的,抄写了三大张纸,不好辨认。我凑上去全神贯注瞧几行,未见自己名字,心里悬吊吊的。再次定睛,忐忑搜索,名字突然入目,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紧接着就领到了盼望已久的入伍通知书,那一刻我兴奋得跳了起来,这张小纸片含金量高啊,为此我日思夜想,今日如愿遂了心肠!拿着它,心在颤,手亦哆嗦,泪水铺满双眼。

    再就是发军装,穿军装,刚才还蔫扎扎的一个个,顿时精神抖擞,威武雄壮,帅气十足。俗话讲,人是桩桩,全靠衣裳。一点不假!穿上军装,尽显军人的威武与英气!这感觉是如此的神秘,理着军服,一种敬畏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高中时的班主任得知消息后托人带话,让我去她家。约定时间,我准时前往。她炒了几个菜,都是我爱吃的,回锅肉、醋熘白菜等,还拿出红酒,张裕牌的,与她先生、儿子一道为我庆贺,嘱咐的话说了几大箩筐,不厌其烦。告别时,她送我到楼下,站在公路旁向我挥手,我鼻子有些发酸。至今,我还记得她挥手时的模样。

    我们公社15名同龄人被批准入伍。我的校友于世坤、冯万里、杨洪、罗金等也在其中,我们一起插队又同时参军。我与几位好友相约县城的国营照相馆合影留念,一寸、两寸、三寸……,单人照、双人照、三人照……,各式组合,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咔嚓、咔嚓,痛快得很,一会儿就用了50多元——那个时候,物价低,拍张黑白照片只需要几角钱,50多元称得上很奢侈。

    集合的那天,县城的体育场挤满了人。兴奋的新兵,不舍的亲友,羡慕的同学,看热闹的路人,你来我往,如同过节;各方队之间不管熟悉与否,彼此互相询问去哪个部队等等。笑声、歌声、说话声淹没了整个体育场,像煮开锅的水一样沸腾,充满喜意,富有生机,充满活力,别有一番趣味!广播里反复放着烂熟于胸的歌曲《真是乐死人》《扛起革命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五好红花寄回家》。我喜欢《五好红花寄回家》这首歌,因为它的生活气息太浓了,歌词简朴风趣、通俗易懂,旋律欢快跳跃、情趣盎然。歌曲用表演唱的形式,讲述了父亲、母亲、姐姐、妹妹们分别送参军小伙儿一句知心话。老父亲嘱他“莫把脾气耍”,妈妈嘱他“别想家”,大姐嘱他“灿烂青春献给国家”,妹妹们要哥哥“寄来一朵五好光荣花”……广场上,我一直在跟着喇叭哼哼,心悠然神往。

    母亲出现了,见到她,我的心都要跳出来,可还要绷着:“你不放心嗦?”装出轻松、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来看你做好准备没有!”母亲没有正面回答我。她取下我戴的军帽,捋我的鬓发,我禁不住像儿时一样,看着她,紧紧拉住她的衣襟,哽咽着说不出话。而母亲看上去却平静如水,这是她的一贯风格。爱子之情流于指尖,难以忘记。母亲的手轻柔又温暖,扶持着我,鼓励着我。儿子是父母放飞的风筝,路有多远,线就有多长。

    在欢送的锣鼓声中,我们登上了一辆解放卡车,把我们载向泸州蓝田坝长江码头。上渡轮过江,在隆昌县又换乘绿皮火车,凌晨到达成都火车北站,整队步行前往附近的军供站。吃罢早餐,教导员殷长宣布原地休息。大家三三两两围着院子转悠,我径直前往值班室给父亲单位打电话。接话人非常负责和细心,详细记下了我的要求和所在的位置。

    父亲带着妹妹来了。已经到饭点了,教导员安排午餐,我们一家三口边吃边聊,相聚甚欢。吃苦、上进、学习,这是父亲的叮嘱。我一一应下。妹妹紧紧拉着我的手:“哥,你放心,家里有我呢!”望着他们,暖流涌遍全身,我体会到父爱的宽厚,兄妹情谊的纯真。

    军供站里,新兵们来来往往,一拨走了,一拨又来。奇怪的是,我们一直没有动静。倒是教导员们神情严肃地和另一些军人不停交谈,翻着花名册,似乎在交接什么,我隐约感觉到陌生的征程在等待着我们,有些兴奋,也有不安。

    傍晚时分,殷长教导员和李森堂排长带着几个黢黑精瘦的军人向我们走过来。

    起立、稍息、立正、向右看齐,我们忙整队。殷长教导员面肃然话急促,宣布军党委决定,地炮团新兵全部编入野战部队,进入甘洛。大家多少有些意外,我却感觉相当爽利,和平年代,军人有机会上战场,不禁血脉偾张,扼腕抵掌。

    对我们几百名新兵来说,适应尚有过程,从条件较好的邛崃到环境较差的甘洛,从炮兵到步兵,原来的目的地尚未到达,又转弯折向了新的旅途,但我们没有失落,没有畏缩。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选择。

 

 

当前:B3(2022年11月16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