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耙
张恒

 

    春耕三件事,犁田、打耙、撒秧子。

    犁出来的田,高低不平。泥土在水里堆着,戳着,翻卷着,像无数个小岛和连绵的山脉。水鸟落在上面,等待着小鱼、泥鳅游过来;阳光照在上面,想把泥团晒出硬壳。风大一点的时候,满田的涟漪,像一张张蜘蛛网结在小岛、山脉之间。田,在短暂的歇息,等待一张耙的到来。

    也就三五天时间,田里的泥疙瘩被水差不多泡酥了,可以打耙了。

    在我们乡下,犁和耙是最复杂的两样农具,犁田打耙衡量着一个人做田本事的高低。有的人犁田“花花秃”,犁一道,丢一垄;有的人打耙不是泥团就是坡,切不碎,耙不平,还要再耖一遍,多费一道工夫。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操持的都是一样的农具,操持出来的结果有天壤之别。比如那耙,家家差不多:一个长四尺半左右、宽两尺余的长方形木框里,中间装两根与长边平行的枕木,各安10多个向后斜一点的刀片,扛在肩上差不多六七十斤。打耙方法也是一样的:耙往田里一放,人往耙上一站,牛在前面拖,耙在后面走。田拾掇得好不好,关键靠人操作。

    我大伯不仅田犁得好,打耙也是好手。就那跳耙动作,就是一般人学不来的。一般人都是把耙在田里放平了,牛轭架好了,人先在耙上脚分前后站稳了,再挥鞭赶着牛轻轻挪步,从慢到快。而我大伯却不这样。他总是先让牛拖着空耙走,然后自己一个纵步轻轻跳到耙上,牛速不减,耙身不歪。大伯说,人先站在耙上,牛起步会很吃力,伤牛。空耙不重,牛拖快一点就有了惯性,人再轻轻跳上去,牛没什么感觉。牛是做田人的依靠,我们要护着用。

    曾经有人想学我大伯跳耙,结果吃了大亏。因为跳到耙上没站稳,脚从耙中间滑到田里,被耙齿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以后再也不敢跳了,打耙时先老老实实站好,再赶牛拖着走。他晓得,跳耙不容易。

    打耙的过程更不容易,注意力要集中,要不然也会摔下来。被犁翻过的泥土,高低不一,软硬不同,耙在上面,一会顶起来,一会陷下去,一会又歪了半边,平衡掌握不好的话,很难站得稳。还有,遇到泥土多的地方,身子要后仰,后脚沉力,前脚放松,人的重量集中在耙的后沿,把泥土带走。到了凹处,人要及时地从耙上跳下来,让牛拖着空耙,这样不至于把低洼处的泥带走。这一下一上全在打耙中进行,牛不停,不耽误时间。

    小时候看大伯打耙,总以为是件很潇洒的事情。牛在前面奋力迈蹄,人在耙上两脚踩着耙的前后沿,一手牵牛绳,一手扬着牛鞭,急速行进,如古代驾战车冲锋陷阵的将军,威风凛凛。耙前,浊浪滚滚催着牛腿;耙后,裸露的田泥上划出一道道耙齿印。也就转瞬之间,两旁及后面的浪又覆过来,鼓着泡沫,打着旋儿。耙过之后高低不平的土便平如水面、泥碎成浆了。

    耙后面常有水鸟急速落下来。那些小鱼、泥鳅被耙碾压得晕头转向,亮着肚皮躺在田泥上翘头摆尾。鱼多的时候,人也去捡。有年大水后,圩田里很多鱼,我跟在大伯耙后一会儿就捡了一篮子。不过,动作要快,慢了,水回过来鱼就跟着水跑了。

    看得多了,就晓得打耙其实是很辛苦的,耙上耙下来回跳,很耗体力;长时间站在耙上,腿和腰都受不了。我经常看到大伯一上到田埂,就揉揉腰,拍拍腿,喘着粗气。如果雨天打耙就更吃劲了,不能打伞只能穿雨衣,雨打风吹阻力格外大。有一年春末连续阴雨,田里等着栽秧,大伯只得冒雨打耙。几天下来,牛累垮了,田埂都上不动,大伯心疼坏了。

    许多年后我读古诗《杷耨》不禁就想到了大伯。“泥深四蹄重,日暮两股酸。谓彼牛后人,著鞭无作难。”我大伯就像古诗里两腿酸痛的农夫一样,面对四蹄沉重的老牛,都不忍心挥鞭抽打了。

    看大伯耙田,会让人联想许多东西,总觉得他赶的不仅是耙,不仅是泥,还有生活;他耙平的不仅是田,还有坎坷的路,坎坷的人生。

 

当前:B3版(2023年03月22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