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一个鲜亮的季节。这“鲜”字不单是视觉上的花红柳绿,还是味觉上的清新绵远,鲜亮着时光,走多远,都会记得那一碗熟悉的老味道。
榆钱饭就是其中一种。
我们都叫她榆奶奶。其实她并不姓榆,只因为她家的院子里长着一棵榆钱树。
这不是一棵普通的榆钱树,年岁久远不说,还特别粗壮繁茂,两个人也合抱不来。也许是因为年岁大,也许是蓬勃的气势,我们周边几条胡同里的人说起榆奶奶家的榆钱树,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
自我记事起,榆奶奶就是满头银发、笑眯眯的样子,二十多年后,我离开家乡,站在榆树下和她告别,她依然是满头银发、笑眯眯的样子。
榆树,是我们亲切的叫法。大家对榆树不但有敬畏,还特别亲,似乎那是生活中悲欢苦乐的依靠。邻里有了矛盾,谁家有了争执,一时解决不了,就一起去榆树下,请榆奶奶说道说道。谁遇上难了,坎了,也喜欢到榆树下静静地待一会儿。榆奶奶从不唠叨劝慰,她就像慈祥又善解人意的老祖母,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递上一杯水,一盘松软的点心。
榆奶奶是孤寡老人,一个人生活,而她的日子并不孤寂。她是我们大家的亲人,她的小院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春天,榆树下很热闹。这时,大家有很多空闲时间,胡同里的婶婶大娘喜欢聚在榆树下做些零碎的活计,织毛衣,绣鞋垫,缝缝补补,聊着闲天。孩子们在旁边欢闹着跳格子、跳皮筋。榆奶奶忙着给孩子找吃的,她宝贝一样藏起来的糖果、蛋糕,那是城里的外甥女看望她时带来的。
榆树的枝上卧着一串串鲜绿的榆钱儿,阳光像一泓清水,洒在榆钱儿上,鲜亮里透着清澈,宛若一串串绿水晶。
偶起一阵南风,吹动榆树枝条,院子里便会悠悠地浮动着榆钱儿新鲜的清香,欢快地,调皮地,在大家的鼻翼间游逛。
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仰望鲜嫩的榆钱儿。院子里却不见了榆奶奶。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年轻人,搬着梯子,后面跟着笑眯眯的榆奶奶。她说,中午都不走了,我请大家吃榆钱饭。
榆钱饭不是珍贵饭肴,却是春天的一道时令鲜菜。它质朴家常,不稀奇,但又因其短暂的时令,勾动着人们的味蕾。
摘下新鲜的榆钱儿,清洗晾干,拌上面粉,上锅蒸熟,然后调一碟酱汁拌匀,再放一些香油,清清淡淡的,味道却回味无穷。这就是榆钱饭。做法简单,吃起来令人难忘。
两个年轻人沿着梯子爬上榆树撸榆钱。最开心的莫过于孩子,又唱又跳。婶婶大娘们站在树下指挥着,闹腾腾的一院子笑声。
春天,仿佛从这时才真正到来。吃了榆钱饭,剩下的榆钱儿,榆奶奶就给没有吃上的邻居送去,让大家都尝尝春天的鲜味,她才能安心。
我们这片胡同前面有一条湍急的河流,要想过到对面得绕很远的路。榆奶奶的孩子带着大家在河上架起一座桥,架桥时遇到暴雨,他为了抢救架桥的一根木头,被冲到了水深的下游,再也没能回家。榆奶奶早先没有生养,人过半百,才领养了这个孩子。古稀之年,又失去了这个孩子,她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
大家拥到榆奶奶的床前,拉着她的手,纷纷表示,从此,他们都是她的孩子。榆奶奶这才振作起来。
榆奶奶在大伙儿的照顾下,在榆树下,平静祥和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90岁那年,她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了。
榆奶奶走后,大伙儿轮流照看着榆奶奶的院子,像她还在时那样整洁温馨。榆钱树每年都那么茂盛,春天,大家还像过去那样,一直保持着吃榆钱饭的习惯,似乎只有吃了榆钱饭,才迎来了真正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