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拙政园的那株紫藤,盘盘旋旋、密密匝匝,亭亭如盖、灼灼如霞,与这座园子缠绵相伴四百年。藤下赏花、对弈、抚琴、读书、品茗、畅饮之人,来来往往,聚聚散散,可园依在,藤依在,芳华承文脉,每春得倾怀。
那株紫藤,也不过是寻常,可自入了闻名天下的画家、书法家、文学家衡山居士之手,便如被点化一般,有了文气与筋骨。那句话说得好:“因是文征明的紫藤,便胜过了世间一切的紫藤。”因了文征明,于是有了一世文藤,一藤风雅。
藤,无论生于野,长于庭,爬于墙,攀于架,垂于室,不过是寻常绿植罢了,可却因与其主人或观赏者之缘分,在缠绕间生发出万千情愫,丝缕不绝。
我如藤般寻常,经遇之藤也是寻常,可牵念于父母的藤,却在我的心底蓊郁,蔓延,纠缠。
父母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庄户人,年过七旬未曾离开过村庄,如一株藤条紧紧攀附山水林田,从蓬勃到枯槁,扯都扯不开。父亲说:“这是我们这一辈的命。”我不信这命,于是努力挣脱父母的藤飞了出去,可飞得越久,越无法忘却那株给了我生命的老藤。
其实,我就是父母亲手种下的藤上长出的叶、开出的花、结出的果,与田地里的一块红薯、一个南瓜、一朵牵牛花无异。
父亲说:“今年再种一小块儿地的红薯,你爱吃。”秋来,一锄下去,揪起藤蔓,一嘟噜硕大的红薯喜人得很。每年这时,我也会抽空帮衬一下,可不知怎地,只要一下地,便变成了父亲的一根红薯藤,任由他提溜来提溜去,还美滋滋的。
地边、院里、墙下,父亲点了一窝又一窝的南瓜。只要拱出肥厚的叶瓣,就不愁结出滚圆的南瓜。很快,叶瓣变叶片,从巴掌大到蒲扇大,继而伸出柔柔的小手儿,肆意在地上匍匐。若爬上一垛柴火、一棵桃树,那更得了劲儿,不知何时已在迎风荡漾的绿海中飘着几朵黄花,又不知何时已藏好几个小绿瓜,只待藤枯叶黄时“顺藤摸瓜”,拽出数个大南瓜。父亲提着他的瓜藤直乐:“这一冬天,你可有的吃了。”
院边的篱笆、石墙、树木上,爬满了红的、粉的、白的、紫的、蓝的各色牵牛花,都是母亲辛苦找籽种下的,年复一年,早已蔓延成牵牛花海,从春末开到深秋。受母亲影响,我也格外喜欢牵牛花,喜欢那毛线般的藤攀爬的姿态,喜欢那藤上生出的花蕾、绽放的花朵、结出的花籽,更喜欢它们从不矫情的生命欢歌。我曾引种过几株牵牛花在窗台上,可离开厚土的它们远没母亲种的开得热烈,母亲就嚅动她没了牙的嘴笑着说:“那就常回来看嘛。”那一刻,我像一朵牵牛花开在母亲的藤上。
如今,父母仍力所能及、勤耕不辍地照料着那些藤,豆角、黄瓜、瓠瓜、丝瓜、葡萄、葫芦、西红柿,让我回村便可顺着父母的藤,吃到儿时的味道。
一株绿萝陪我六年了,天天看着我埋头工作,也如我一般,只顾生长。绿萝很好养,只要有点儿水分,就停不下来地一直绿着。我曾遐想,若有足够的时间给它拍个延时摄影,呈现出的将是藤条的生命传奇。每隔段时日,我便要整理一番,让它长得更顺溜,直至织成一方绿油油的壁毯。我仰头看它时,它也低头看我,相看两不厌,如是知己。有次,我出差两个月,归来开门发现绿萝伸长胳膊向我招手时,竟感动得几欲流泪,原来它已成了我世界的一部分,成了我的藤。
拙政园的紫藤应是感恩与文征明的那次遇见的,它的命运从此与众不同,几百年来被人追随,吸引着心有灵犀的人们共同守护;而文征明也因这紫藤被人们铭记。正如马致远一句“枯藤老树昏鸦”,令荒野中一架行将枯朽的老藤在诗词的天空中永世不朽,成了马致远的藤;季羡林感喟“在茫茫人海中,人们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哪里有闲心来关怀一棵古藤的生死呢”,令燕园的那棵古藤得以被关怀,成了季羡林的藤。
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望向墙上的绿萝,绿萝正冲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