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的路很多，唯有通往村庄的那条乡间小路使我魂牵梦绕。

    村庄，处于山的半山腰。山叫什么山，不知道。只是此山在它的半腰处兀自展开了一方土地，仿佛一位母亲敞开胸怀，接纳了这方子民。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这一头是村庄，那一头是村庄外的村庄、都市，或者高山、河流，又或许是天之涯地之角。老人说，从这条路走出去多少人就会再从这条路走进来多少人。可不，嫁出娶进，生生死死，村庄似乎一直就是那么多人口，像老井里的水，满而不溢。

    儿时，常常爬上村口那棵比爷爷年龄还大的核桃树上张望。望小路，望小路上来来回回的人。想，想小路的那边是个啥样子。母亲，外公，大叔大婶们把自家的时令蔬菜满背篓满背篓地背出去，又背回所需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偶尔有人家背回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漂漂亮亮的花衣裳，崭新的学习用品，逗得全村的孩子呼啦一下都出来了，过年似的热闹，叽叽喳喳。就连狗子们也闻声赶来了，摇头摆尾地围着孩子们转圈圈。

    炎热的天气，蝉一个劲儿地知了知了。知了什么呢知了，嘿嘿，莫不是知了我们的那点小心思？大人们闻声心情烦躁，恹恹欲睡，而我们听了却是精神百倍。我们跑出家门聚集在村口，大的爬上树或蹲或坐，小的在树下踮起脚尖，手搭凉棚，齐齐地望向小路，一群猴儿似的。

    “冰糕——水果冰糕——”悠长的声音由远而近，一声高过一声，声声透出甘甜，飘荡在半空。“猴群”躁动起来，摩拳擦掌，急不可待。不等那人落定脚便蜂拥而上，围了个水泄不通，七手八脚帮忙卸下冰糕箱子。打开箱盖，揭开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白毛巾花毛巾，一股凉凉的甜甜的白色雾气氤氲而来。赶紧一个个的伸长脖子头碰着头，贪婪地吸入，舍不得让它飘散了去。那是多么的珍贵啊，就连周围的空气也有了一丝丝凉意。不多时，冰糕呈现眼前。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一看包装纸，我们就能分辨出它的口味。

    “快点快点，不然要化了。”伙伴们纷纷倾尽囊中所有，你一分我一分，凑在一起，能买几根算几根。三个两个同吃一根也不在话下，此时的我们是不分彼此的，没有谁会嫌弃谁。整个夏天，一根冰糕传递出的不仅是一片清凉的世界，还有两小无猜的友情。

    秋收，收了黄澄澄的稻谷，收了亮汪汪的苞米……村庄上空弥漫着收获的喜悦。风，尽情地把这喜讯告诉了蓝天白云，告诉了鸟儿，告诉了远方。小货郎闻讯赶来了。他知道大姑娘小婶子该添置针头线脑了……丫头头上扎上了红丝带；小子拿着滋水枪不管三七二十一见谁滋谁；雪花膏、拨浪鼓、火柴、小梳子、小镜子也一同收回了家。

    接着，爆爆米花的、炒米筒筒的、熬麻糖的，陆陆续续光顾了村庄，把冬天也变得热火朝天，让年味越来越浓，让孩子的衣兜里鼓满了解馋的零嘴，吃着跳着满村子地叫着：“麻糖甜麻糖甜，看着看着要过年！”

    小路更像是魔术师。嫁出去的女儿再回来时，抱了个小屁孩；穿了补丁衣服黑布鞋出去打工的大哥，穿回了西装革履；牵着母亲衣襟不舍离去的孩子，归来已是文质彬彬的老师或一身正气的军人……我们在当看客的时候，也憧憬着未来，跃跃欲试。

    那一天终于盼来。母亲缝制了新书包，送我到村口，再三叮嘱：路上小心，好好学习！“嗯嗯！”声音还没消失，人却不见了踪影，像翅膀长成的小鸟，呼啦一声飞走了。前方有太多新奇的事物吸引着我，全然没有想到母亲会一直站在那儿，直到我的影子从她的视野里消失，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小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时而崎岖时而平缓，春来青草野花相伴，夏来蛐蛐豆娘相随。小学、中学，我在小路上踩出的脚印由小变大，这期间也不知摔过多少回跤，但每一次都是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拍拍尘土继续往前走。每一回向母亲哭诉的时候，母亲也只是淡淡地说：孩子是摔跤摔大的。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遭遇坎坷挫折的时候，我也总会想起母亲的这句话。

    小路上的某个拐角还隐藏着那时的伤感，某段坡道还见证着那时的欢喜。离开故乡之后的每一次回归，一踏上小路就又回到了从前。伤感时，小路是长的，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艰难；欢喜时，小路是短的，走出的每一步都是一个轻快的音符。伤感也罢欢喜也罢，小路统统接纳。当年母亲时常敲打我们说，要争口气，从这条路上走出去。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想，我这不是每天都从这条路上走出去吗，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不成？那会儿并不懂得母亲是啥意思。母亲又哪里会想到，后来陆续从这条路上走出来了的我们，魂却始终是走不出去的。小路的那端有母亲在有家在，我们的根我们的魂就在那儿了。逢年过节，母亲会在村口朝着小路上张望吧，那时她希望的是看到走回来的身影吧。小路寄托着她所有的心思和期待，以前是走出，现在是走回。不管是走出还是走回，她都不离不弃。走出，她在身后默默守望；走回，她在前方默默守候。

    人生无忘路，念故至如今！

    喔，看到了吗，那是故乡飘过来的云朵，那是村庄升起的炊烟。近了，依稀看见了几户人家的房顶，隐隐约约传来了狗吠鸡鸣。快了，家，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