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成了老头儿
◎ 李晓

 

    父亲远行的那个秋日,还有三天,就是重阳节。

    父亲没有等到重阳到来,八十四岁的他突发疾病走了。

    天色顿时黯淡下来,没有了父亲的重阳节,我行走于尘世,感觉失去了一些地心引力。

    父亲健在时,我去看他,他正躺在家里老藤椅上打瞌睡,轻微鼾声里,他胸前婴儿呛奶一样被流出的鼾口水打湿了一片。父亲醒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人老了,成天就想打瞌睡。我和父亲陷入沉默,他突然对我说:“我和你妈,就是想多陪陪你,我想陪你到你也成为老头儿了再走不迟。”他说这话时语气很重,像是对我作出承诺。

    父亲生前,似乎已视死如归。有时在家里,他还和母亲轻松地谈论着死亡,对于谁先走,两人还相互客气地谦让着。但有一天,当母亲谈论着小区里一位突发心梗去世的独居老人,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父亲突然暴跳如雷。此时的父亲,因痛风的毛病已行动不便。

    有一天,父亲把一个小纸条郑重地递交给我,那上面写着的数字,是他银行存折的密码。他担心自己哪天不打招呼毫无预兆地去了。

    困守在家里的父亲,真的老了,眼袋深垂,老年斑堆积,走路需要搀扶,半夜起床怔怔发呆……望着衰老的父亲,我一直不能把他与年轻时的样子重叠在一起。留在我心里的父亲形象,定格在他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依然意气风发,英姿勃勃。

    父亲走了,为我遮风挡雨的那道老墙坍塌了。或许,下一个季节的出口,就该轮到我成一个老头儿了。

    我当然没有急着等来年老,也没害怕年老,我知道在生命河流的渡口,那一天终会到来。等我成了一个老头儿,我能想到最愉快的事,就是像老家村子里的那些老头儿一样,围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絮絮叨叨着,一直望着余生的晚霞燃成灰烬。

    等我成了一个老头儿,我要住的那个庭院,是沧桑弥漫的老宅。老宅隐于城——在乡间更好——我在庭院里,可以望到如青花瓷一样的蓝天。庭院里,我想养上几只鸡,每天在鸡鸣中醒来。我养的那几只鸡,是绝对的走地鸡,餐风饮露,捉虫扒草。我还要养上一些花和其它植物,慢慢了解它们的脾性,我打算在养植物的过程中,重读一遍《本草纲目》。

    老宅里树影斑驳,我可以打望阳光在婆娑树影里闪烁的金线。我靠在墙边,嗅得到老宅里青苔绿藓的气息,甚至听得见树干里汁液的流淌声。秋天,老宅里落叶簌簌,我不要打扫落叶,一个叫汪曾祺的老头儿早说过了,留下落叶听雨声。平时我大多数时候在老宅里无事闲坐,如高僧打坐,也如染霜柿子,可亲可爱可触,在庭院里把心里滤尽腾空,想起年轻时脾气任性冲动,纠结于名利,而今浮云散尽,满目晴空随时融化。

    等我成了一个老头儿,有几个性情相投的邻居也不错。依我年轻时的经验,那些在你面前表功的话痨,一般大事来临时往往跑得最快。我愿意和一个平常寡言少语,偶尔拉几句家常的老头儿比邻而居。和你拉家常的老头儿,一句一句说的都是大实话,不必掏心窝子不必动情,也不说那些言不由衷躲躲闪闪的话。比如我楼下的王老头,他乳名叫王二宝,小时候算命,说活不过二十,而今活过了八十三岁,长长的银白寿眉,让我有次在月夜下看花了眼,还真以为是霜呢。老头儿王二宝,我觉得他的目光,像庭院后面的一口老井,幽深寂寞。有天王二宝对我说,他打算带上干粮,一个人步行几天,回老家去看看他娘在老家的土坟。如果我成了老头儿,我也想像王老头儿那样,去看看先人的坟,在那里独自坐一坐,喃喃自语,都好着呐,好着呐。

    我还要在庭院里修家谱,去山冈上放纸鸢,去山地骑车听风声,在葱郁大树间搭上一张床或是爬到树上去睡一觉,去一个年轻时酒后失言得罪过的老友那里坐一坐。在我成为老头儿的年纪,感觉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亲人了,每一个人的离去,都是我世界的缩小。

    那就等着吧,亲爱的李老头儿。

当前:B3版(2023年10月26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