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外焊着钢筋,近处是一堵老墙,稍远处又是高楼,再远处还是。
我养了一朵云,就在我阳台的天上。
下面是一些树,桂树、香樟、银杏,更多的是构树。构树是野生的,它们的种子起先来自风的戏谑,或是飞过的鸟。构树是飞翔的树,就像鸟一样,也像云。
我从未照顾过构树,它们不需要。春来发几枝,夏日挂果,果红色,如粢毛肉圆,一个个凸起的点上,点着针尖大小的黑。热闹,喜庆,一只只鸟就飞来了,白嘴鸦、喜鹊、黄雀、缝叶莺、画眉、伯劳,聚集在树上,啄啄啄,啄啄啄,啄啄啄啄,一边啄一边吵,哦,不是吵,太寂静了,听着声音就大,或者是它们平常隔得远,擦身而过打招呼时,不由得就大嗓门了,是唠嗑才对。啄得红浆飞溅,溅在空中,洒在地上,地上一地的碎红。跟落英不一样,它们是种子,尘埃落定,它们就落定了。这个时候,它们的上空就有一朵云跟我一起看着。天是蓝的,蓝得像假的一样。云是白的,白得跟童年时一样。云是有表情的,它笑眯眯地看着热闹,也顺便看一眼窗前的我。
秋天叶枯,冬天叶落,但鸟儿们还记得这里,依然不时来聚聚,大嗓门唠嗑。云也来,笑眯眯地看着,听着。有时候我不在窗前,它一定也在,因为我猛地走到窗前,就看到它了,它就看到我了。寒风呼啸时,鸟站不住了,它们虽然换了新衣服,可是风不懂人世沧桑,不知道自己都已经冻得咳嗽了,还一个劲地找鸟们玩。云穿了一年的衣服也旧了。我心疼它,想给它换一身衣服,它却不愿意接受。然后就是黄昏了,雪就来了。
有一天,楼下有人喊我。是阿逸,她仰着胖乎乎的小脸,豁着大门牙,问,董老师,这树是你养的吗?我说是的。那鸟呢,也是你养的吗?她还是仰着脸。我说是的。她还是仰着脸,指着天上,问,那云呢?我抬头看看云,天蓝得像是要把我俩吸进去,云白得像阿逸的梦境,我笑着说,是的。那你叫一声看看,阿逸豁着大门牙笑。我就叫了一声。你看,云笑了是不是?我提醒她看。啊!真笑了!她跑开了,大声宣布她的董老师养了一朵云,纯白纯白的,棉花糖一样的,会笑的云。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云还是每天都会来到窗前,构树还是春来发几枝,还是夏茂秋枯冬寂静,鸟还是常来说话,我还是会不时站在窗前,看它们,听它们,想着它们,也被它们看,被它们听,被它们想着。又一个夏天,构树的范围更大了,挂满了红果子,一片红灯笼,喜庆,热闹。白嘴鸦、喜鹊、黄雀、缝叶莺、画眉、伯劳等等,都来了,聚集在树上,啄啄啄,啄啄啄,啄啄啄啄,一边啄一边吵。云在窗外看着,看我,看鸟,看树,笑眯眯的。我约了一个朋友,他再也不来了,来不了,他变成了云。我在窗前流泪,看它们啄啄啄,啄啄啄,啄啄啄啄,一边啄一边吵。我知道秋天会到来,之后是雪和寂静,对于这个秘密,我对鸟们守口如瓶,我对云守口如瓶,对阿逸守口如瓶。
我听见有人喊我,是阿逸。她长大了,秀发飞扬,明眸皓齿。她仰着脸,问,董老师,你的树越养越多了。我说是的。你的鸟也越养越调皮了,拉了我一头。我笑了。她指指天上,说,你的云还是那朵云。我抬头看看云,天蓝得像是要把我俩吸进去,云白得像阿逸的青春。我说,是的。那你叫一声看看,阿逸巧笑盼兮。我没有叫。她说,你看,云笑了是不是?又说,我看你朋友圈了,开心点哦!又说,哪是你养的树养的鸟养的云,树养的你呢,鸟养的你呢,你是云养着的孩子,长不大的孩子,你和我一样大,你还记得我画的那幅画吗?
那幅画里,她和我手牵着手,她扎着小辫子,我穿着背心裤衩,我们共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系着一朵云。好大好大的云,好蓝好蓝的天。
她说,明年你树会更多,鸟会更多,云会更白。记住啊,董老师,你是云养着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