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春,四川诗人鄢家发在电话里问我:“到成都下飞机之后,你最想看看什么地方?是杜甫草堂抑或峨眉山还是九寨沟、都江堰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流沙河。”流沙河在我心目中就等同于乐山大佛、剑门蜀道、嘉陵江,山水名胜能够招来四面八方的人,人群里如果也能够有名胜的话,我的想见流沙河就不是胡诌八扯。
回想我从十八岁开始,在小兴安岭西麓的龙门农场,就每晚垫着自己的行李卷,不顾一天劳作的疲惫,在笔记本上写诗。一字字、一行行,坚持了好几年;隔两三天就投稿,邮寄给四面八方的报刊,隔七八天就遭遇退稿。
十来年下来我已经绝望,赌气似的给素不相识的流沙河写信投稿:“你老人家给咱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写诗的料?我自个儿觉得挺好的诗,怎么家家刊物退稿呢?”心里的潜台词没敢在信里流露,那就是如果你老人家也说,庞壮国写的诗不是东西,我就猪八戒摔耙子,再也不给诗歌干活了,跟诗歌绝交。
邮寄了几首短的,都是几次被刷下来的又不甘心的长短句。
其中一首1979年12月写于黑河:大山的一道锁链/从秦汉蜿蜒到今天/秦始皇死了的骄傲/孟姜女活着的愤怨/我登上烽台/望群山沉浮/心啊,飞向没有沟壑高墙的平原。
我为这首短诗孤芳自赏过一阵子。你看,人人都说长城是祖传千年的骄傲,擎天盖地的自豪。我可是一不小心发现了锁链问题。长城底层的痛苦和冤屈,连绵好几千年了吧?没有墙的世界才是一个好世界。流沙河也不给我回信,可不到一个月,我的“锁链”经他手给发表出来了,这可是《星星》啊。这是1980年的事情,在我三十岁的日子里,觉得咱也骄傲地而立了一次。
我饱受鼓舞,立即又去投稿,是为流沙河的一首诗歌遥相呼应。他写的是《理想》,我和的是《人生》。流沙河的《理想》是默默读来能够给人壮胆打气的诗,是朗诵起来热血沸腾的诗。《理想》发表在《诗刊》上,后来被收进中学语文课本。开头流沙河先生这样写的:“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理想是灯/照亮夜行的路/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
待我到三十岁写诗写得委屈,想放弃又不舍,想坚持又郁闷,我写《人生》,就照扒《理想》的句式与语调了:“人生是路/布满荆棘/人生是履/开辟径蹊/人生是火/照亮别人/人生是烛/燃尽自己”。还有,“庸碌的人生/只是一抔黄泥/侥幸烧成佛像/好不得意/有为的人生/虽是一把白沙/默默铺垫道路/犹自欢喜”。我并未奢望再次发表,只是把流沙河看成恩师,黑龙江与四川遥远,没办法给老师送礼,送一首和诗,对先生亦步亦趋而已。
万万没有想到,流沙河接到稿子,不出一个月又给我发表了。从此我在邮寄诗稿问题上再没有怨气和憋气了,再怎么退稿也不自怨自艾了。
终于在我六十岁的时候,有机会去四川走走了。当时四川的宣传部门邀请援建地震灾区的十八个省市,各派一位作家,前去写被援建的十八县,黑龙江省对口剑阁县。当地要求2010年3月21日报到,我预定了18日到成都的飞机。时间上富裕三天,我内心深处就是想去拜见大诗人流沙河。
我坐飞机一到成都,跟前来接我的四川作家鄢家发悄悄说,带我去见流沙河吧。他打保票,领我去流沙河家都不用事先打招呼。我俩快走到时,鄢家发才给流沙河打电话。我们进屋,老先生没拿我当外人。说起上面我两次写信两次发诗的事情,流沙河连连说记得记得。
当时七十九岁的流沙河先生,个子小小,脸庞小小,话语声小小,我忽然有些失落。因为先生在我心目中,那是大江大河,他应该浪涛澎湃才是。
一上午,我聆听先生说起对龙的看法,说起对现代诗的看法,说起从前他拉大锯……我忽然觉得流沙河实际是一汪清泉,一泓溪流。他清清的言语把我的心思洗了,把我的眼睛洗了。临别,对着站在门口的流沙河老师,我深深地鞠躬,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我躬了片刻,等到眼泪自己咽回去,才好意思直起腰。
多年过去,今年七十三岁的我回忆起老先生,从眼神到语气到神态,应是大江大河,但那么清澈,一汪清泉,一泓溪流,流沙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