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酣睡之中,耳边仿佛传来山间微风轻吻挂在飞檐下铜铃的声音。若有若无,缥缥缈缈,如梦如幻。但这声音分明流淌进心里,轻轻地,一声,一声,又一声,然后停顿。间隔一会儿,再次重复,如同事先录好了的重播,均匀平稳,富有节律。在这温馨的早晨,这声音如同催眠曲,我睡得更香。
等到耳朵里浸进鲜明的清脆,节奏感也愈加明显起来,我渐渐从梦中醒来。翻转身子,伸腿举手,以最舒服的姿态,扭动着身体,贪婪地呼吸着从窗户涌进来的新鲜空气。没有睁开的眼睛,恍若看见黎明中对面的楼里,开始次第亮起灯火;装饰一样遮挡屋子的窗帘,已经徐徐拉开;入城的高架立交桥上,路灯变得黯淡;陆续增多的车辆,匆匆驶向远方,正在结束夜的暗寂。
好像水珠掉落瓷盘,又似清风拂过树林,稀疏单纯的声音,慢慢变得细密起来。这间隔分明在缩短,并不杂乱,该高的时候一起高,该低的时候一起低。高低间隔附和混响,如同一支由著名大师指挥的交响曲,悠扬婉转,沁人心脾。
在这充满激情的早晨,我的精神立时饱满起来。
记不清第一次听到飘进梦里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只是想起后来常常拉开窗帘,打开窗子,静静地坐在床边,或者默默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世界,身体像被温水浸泡,无限舒畅。在朦胧的晨曦中,醒来的梦,开始庄严地接受看不见的洗礼。
那时候,除了路灯照着孤独的路,路上间或有一辆飞驶而过的车,偶尔还有一个孤独的影子踟蹰而行。清灰的或者瓦蓝的天幕之下,一只蚂蚁的折腾、一朵浮云的飘荡,都不足以惊动世界。天地几乎静止,世界悄无声息。高高低低的楼房,无数生命躲在隐蔽角落休憩。间隔在楼房之间的植物,在黑暗中积蓄力量。高楼之上的我,看不到树叶是否在动,但那天籁般的声音,确实是从地上的树丛里传出。
这时,想拿出手机拍下这景致,忽然看见时间是凌晨五点。以后,随着气候变化,这个时间还会提前。反正,鸟鸣都是在天色微明,晨曦初露,大地将醒之时。
为了寻找美妙乐曲的来源,我曾特意下楼去寻找。不知什么时候染满绿色的树,葳蕤的枝叶像巨大的伞,遮盖住丰润的草坪。树丛中或者绿荫里没有藏着铜铃铛,更没有什么小仙女在歌唱。倒是满眼绿色里,有不少影子在晃动。仔细分辨,竟然有不同颜色的鸟儿在枝叶间跳跃。有几只胆大的,还落到草地上,像弹簧一样在草地上跳动。那小巧的脑袋,轻灵的尾巴,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驱动着细而直的腿,载着五彩斑斓的羽毛织成的船形身体,似乎在浩瀚大海里游弋。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些黎明中的鸟,如同为谋生计的人,早早起床,早早奔忙,希望早点寻觅到自己的心安、家人的安心。鸟和人都在寻找活路,鸟和人都在滋生希望。我见惯了吃苦的人难得发出愉悦的歌唱,于是就有些疑心眼前的鸟儿哪会发出那么奇妙的声音。屏声静气仔细分辨,它们当面朝我鸣叫,果然没有我在楼上听到的那般悠扬。也许,承受生存的压力,再喜悦的心情,也会瞬间伤悲;或者,只有走近真实的生活,才能听到真实的声音。
等到第二天的黎明,我再次在梦里听到仙乐一样的声音逶迤而来,也不会立即起身,或者探出头去,在楼下的树冠里搜寻。不要惊扰了鸟儿的幸福。
天色渐亮,那些在楼栋之间绿地上弹跳的精灵,看见人影飘过来,惊叫一声,快速飞起,藏在枝叶间。悄悄观察了半天,发现人并无恶意,便又落下。如此反复,鸟和人逐渐彼此习惯,那飞起落下,倒成了在玩捉迷藏游戏。鸟和人慢慢融和,人和鸟成了朋友。
在很多早晨,我会在渐次密集起来的声音里再无睡意。索性翻身起床,拉开窗帘,用眼光搜寻早起的人们,以及那些不知从哪里驶来、又将开向何处去的车辆。
站在窗前,与躺在床上听节奏明快的声音感觉大不一样。躺在床上,眼睛虽然闭着,但脑子里全是鸟儿的身影;站在窗前,眼睛里装进天边的朝霞与近处的楼宇,却不见一只鸟儿在飞翔。看见的和看不见的,想到的和想不到的,几乎从来都和生与死一样扑朔迷离。
我不懂鸟语,也辨识不出鸟的品种,但对不同鸟鸣形成的音乐有一种天然的爱好。单声的像淘气的孩子,叫一声就把身子隐藏起来,捉迷藏似的等人去寻觅;双声的像情侣对唱,回音一样附和对方;三声或者四声,则是群众的喧嚣,唯恐嫌世界不够热闹。不过,这气势恢宏的阵仗,不会持续很久。等到醒来的人多起来,鸟儿们要么一哄而散,要么隐藏起来。天地敞亮,路灯熄灭,人车增多,世界复活,楼下反倒清静起来。
听多了清晨的鸟鸣,慢慢便悟出了一些道理。人言再美妙,也有可能暗藏着别样目的,但鸟鸣却让人心怀坦荡。不管是一只鸟儿悄悄试探,还是几只鸟儿凑在一起疯闹,甚至是一群鸟儿的喧哗,它们都是上天派来的精灵,提醒人们单纯就是一种美。
习惯了鸟敲响的天然闹钟,我惊觉生活在楼房里的我们,已经开始过上了一种全新的生活。远处那抹越来越开朗的亮色,将天地慢慢分开。人和鸟儿一样,只要心中有希望,世界就一定会变得更加美好。
鸟闹钟响起的时候,新的一天开始,新的希望已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