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匮乏生活单调的年月,看坝坝电影便成为村民生活中难得一遇的奢侈品。
那时的电影,无外乎《地道战》《铁道游击队》《小兵张嘎》一类。这些黑白电影,现在看来,老得就像出土文物;看电影时,又大多坐在冷硬的青石坝上。尽管如此,坝坝电影并不是想看就能看,往往要等上三五个月甚至更久,大队(村)才会选择性的在某个生产队(社)放上一场,然后辗转到另一个生产队。
村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坝坝电影,当村口那两根竹竿上高高晃动的白色银幕,如旗帜般猎猎飘扬,山里劳作的村民就像丢了魂。不待太阳落山,他们便扛起锄头等农具,一阵风似的往回跑,待胡乱扒拉完晚饭,便从屋子某个角落翻出葵花梗(做火把用),然后大呼小叫着,邀约着,往放映点赶。待翻山越岭赶到目的地,偌大的院坝里,早已是黑压压的人群。
当咝咝的电流声响起,银幕上开始有人影晃动,院坝里立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愣睛鼓眼地盯着银幕,心里默默地研判着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间或有人哈哈一笑,其他人也跟着大笑。也有为银幕上的好人即将遭受不幸,急得拍脚打掌的……快乐的时光一闪而过,当银幕上出现“再见”二字时,村民们已擎着点燃的火把往回走。一时间,狗的狂吠,人的喧嚷,似要把沉睡的山村唤醒。
看电影的快乐是如此放肆与张扬,村民们哪里舍得亏欠从坝下来的电影放映员?通常,队长得到放映消息,当天便派出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扛着扁担赶到十里外的坝下。他们在公社(乡)找到早就等候着的一高一低两个放映员,把放映机、发电机等往扁担上一系,便一前一后挑着担子,引着空脚空手的放映员,咯吱咯吱地往山上走。一个多小时后,四个人已赶到村上。此时,早已恭候在大院门口的队长(社长),叫声“王同志好”“黄同志好”,便热情地引着他们往吃晚饭的村民家走。
多年相处,队长对村民们都很熟悉。哪家热情好客,哪家讲究卫生,哪家媳妇厨艺高超,他都了如指掌。放映员还未到,他已在反复掂量中将食宿安排好。
能被队长选中,无疑很光荣,可如何招待好客人,却成了难题。那个年代,大家都穷,要办出一顿像模像样的饭菜,实在是赶鸭子上架。
那年夏天,我家有幸被队长挑中。母亲高兴了半天,又愁苦了半天。她先是翻箱倒柜,找出几小块腊豆干,一小瓶花生米,洗了一小块黑黢黢的腊肉,又狠心取下过年都没舍得吃的腊猪舌。待饭菜摆上桌,总觉得少了什么,猛然间看见切成块的西红柿,才恍然想起西红柿蛋汤还没有着落,可家里早没了鸡蛋,她只好催促父亲去大院借。
其实,两位放映员吃东西一点不挑剔,待人也随和。那位白净国字脸上常挂着笑的王同志,身高超过一米七五,体形魁梧,容貌俊秀。加上白衬衣,熨得笔挺的蓝色裤子,一尘不染的黄布胶鞋,许多人都误以为他是公社干部,可他不过是临时工,听说以前在部队放过电影。饭桌上,这个文静的男人,说话轻言细语,夹菜只夹靠近面前盘里的,即使好吃的腊舌头,也只夹那么一小片。相反,他的搭档黄同志,个子不高,一张脸干瘦得就像用纸包裹着,一双一笑便眯成一条缝的小眼,不时眨巴着,像是随时在思考问题。倒是一张嘴,那不时蹦出的俏皮话、方言俚语,逗得前来看电影的村民,笑得捂住嘴直往一边跑。饭桌上的黄同志,同样不安分,他的筷子,时不时翻山越岭,美味佳肴便源源不断地钻进他嘴巴。咀嚼的间隙,他还会不时晃动着脑袋,夸赞某盘菜好吃,某碗汤好喝,甚或低头跺脚,驱赶那些猫狗。他做得那么随意,就像在自己家。
就这么两个长相有别、性格迥异的放映员,工作上却配合默契,他们放电影,发电机、放映机基本不出故障,银幕上很少出现黑线与黑点,更听不到沙沙的电流声。即使换带(一个胶带放完换上另一胶带),一个人取,一个人装,动作也麻利得让人感受不到情节断片。
苦寒的年月,坝坝电影成了山里人的精神救赎,放映员自然备受欢迎与尊重。他们享受着别样的荣光,跋涉于崎岖的山路,穿行于各个村庄,把欢乐送进村民的心田,从此苦寒中也有了期盼;把笑声送进千家万户,沉寂的村庄便多了一份烟火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