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床上的夏天
◎ 涂启智

 

    我小时候,空调尚未进入寻常百姓家,电扇也不多见。蒲扇、凉席、凉床,是夏天的标配。一张老旧竹篾凉床,陪我度过许多知了声声的夏天。

    太阳落山后,母亲放工回家,把凉床搬到门前稻场中间,用湿毛巾从边到角擦干净,让我和妹妹坐在凉床上乘凉玩耍,她转身在灶上灶下忙碌。

    一阵袅袅炊烟,母亲喊我们吃晚饭。我和妹妹赖在凉床上不动,就像没有听见似的,或者干脆冲母亲嚷:“屋里热死了,就在稻场吃。”母亲一言不发,把小饭桌摆放到凉床旁边,把饭菜端出来。

    吃罢晚饭,母亲麻利地收拾碗筷、洗碗、喂猪,然后烧一大锅热水,倒进大木盆,再加入井水,中和到适宜温度,供我们洗澡。洗完澡,更觉凉床凉意悠悠。我霸道地横卧在有凉枕的一端,妹妹噘着小嘴躺在另一端。母亲拿出一只小凳子,坐在我们旁边,轻摇蒲扇,扇来凉风,驱走蚊虫。

    月亮从我家屋后东沟山上升起,有时红红的,有时黄黄的,大得像脸盆。星星也陆续“点灯”。若有风从房前屋后山林、门前小溪吹来,稻场就能很快回凉。假如树叶静止不动,就要等到夜深十一二点之后,热气方才消退。

    我们家稻场边有很多高大的果树:一棵杏树,一棵枣树,三棵樱桃树,还有一棵核桃树。春夏时节,这些果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稻场前面是菜园,菜园前面是池塘。蛙鼓虫吟,萤火虫飞来飞去,将山乡夏夜装点得浪漫唯美。

    我和妹妹仰望夜空,数星星。母亲告诉我们哪里是天河,哪里是北斗星,哪里是牛郎星和织女星……那时的天,蓝得纯粹、干净、彻底,没有一丝烟尘杂质。夏夜,天空蓝得深邃,星星密密麻麻,不停眨着眼睛。

    月亮爬上中天时,露水落到头上身上,倦意袭来。母亲说:“凉快了,回屋睡觉去!”

    我成年后,结婚,女儿出生,有好几年,我们家仍然依赖凉床度过炎热的夏天。那时,我老婆在粮站上班。粮站迎街门面有一栋两层楼房,一楼为门市部,用于售卖粮油,二楼为职工住房。总共八间房,居住四户人家——女主人均为粮站职工,男主人职业各异,分别是大国、道平、大伟和我。

    那栋楼,楼顶是平台,上面未盖大屋脊。夏天,房间就像蒸笼一般,热得透不过气来,电扇开到最高档也无济于事,到了三伏天,一夜到天亮难以回凉。好在太阳落山以后,楼顶天台清风习习,倒是天然的纳凉处。晚上八点左右,我们四户人家不约而同将凉床搬到楼顶天台,喝茶、吃西瓜、聊天。夜深人静,就在那里枕着星月洒下的光酣然入梦。

    大国开出租车,道平跑长途运输,大伟在铁路部门工作,我在学校教书。凉床上的夏天,拉近邻里感情,增进彼此友谊,今天想来依然倍感温馨。

    大国出租车生意惨淡,我们几个发挥各自优势,在同事或朋友中替他打广告。不久,附近铁路部门人员、镇上做生意的,还有我学校的同事,不少人主动联系大国,租用他的出租车。大国喜上眉梢,我们亦颇有成就感。

    道平开长途货车,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日夜兼程,风雨无阻。他每次回家,也要休息十天半月,然后再次向远方出发。休息时,道平有两大爱好:钓鱼和打麻将。

    我也喜欢钓鱼,周末常与道平结伴而行。他有一台马力十足的摩托车,我跟随他,跑遍全镇一二十个村的荒山野堰。道平头脑灵活,“鬼点子”多,这从钓鱼可见一斑。那些别人去了无数次钓不到鱼的河道或堰塘,他不仅能钓到鱼,而且满载而归。他用麻虾钓鲤鱼,用嫩玉米粒钓半斤重的鲫鱼,用猪肝钓黑鱼,屡屡奏效。他重感情讲义气,有好几次,他抛洒酒米蹲守很久的窝子有鱼进来,他都慷慨让位给我。

    “逮鱼摸虾,耽误庄稼。”那些年,鱼没钓多少,但我与道平因此处成铁哥们儿,不失为无心插柳。

    大伟在铁路上班,工作地点飘忽不定,一般周末才能回家。他岳母张阿姨跟他们一起生活。张阿姨热心快肠,在楼顶乘凉,时不时跟大家搭话。平日,我们这几家有个大小事情,她总是主动上门帮忙。我老婆临产那天凌晨,我紧张地去敲大伟家门,张阿姨闻讯,快马加鞭骑上三轮车出门,很快请来接生婆。

    时光荏苒,凉床上的夏天渐行渐远。如今,我已远离故土、外出闯荡二十年整。都市邻里之间,几乎老死不相往来,让我更加怀念从前邻里串门、亲密无间的日子。尤其在楼顶天台消夏,四户人家一字排开,幕天席地,沐浴清风明月,听闻山雀鸣叫,在恍惚间沉沉睡去的场景,实乃今生难以复制的美好。它就像童话一样,在记忆的隧道熠熠生辉,慰藉漫漫旅途,令人回味无穷……

 

当前:B3版(2024年07月18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