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飘尽,铺满树底,擦着地皮“唰啦啦”翻卷纷飞,全裸的枝条倔强地在寒风中打着呼哨,四下摇摆。
与之相和的,是那泛黄的窗纸在“呼哒呼哒”喘息,灶台上的锅盖瓢勺“叮叮咣咣”乱敲;细窄的窗缝灌入利刃般“嗖嗖”的风,狰狞得不可一世;裹紧衣领袖口的人们“吸溜吸溜”地喊着“冻死了”匆匆归家,“咚”地关门,堵了孔缝,躲进屋内取暖……
我的印象中,冬天往往是在呼啸的风声中来的,将人打个措手不及。继而,整个世界寂静下来。因没了繁叶遮挡,村子的“传声系统”空前通透,冬声愈加突显、真切,在耳畔悠悠回响数十载。
密集嘹亮的鸡鸣划破黎明的沉静,唤醒红红的朝阳哆哆嗦嗦爬上山冈,掠过树梢,趴在窗棂,催着赖床的人们“吱呀呀”开门,惊着院里早起啄食的鸡们、鸟雀们,欢叫着“扑棱棱”跑远、飞走。
孩子们对寒冷并不敏感,确切地说是不惧怕。被母亲拽到跟前,连哄带吓地今天套件绒衣,明天套件毛衣,后天套件棉袄,手套、帽子、围巾一样不能少,包裹得像块面包,在村里企鹅般摇摇晃晃,绒球般滚来滚去,从早到晚没个消停。
最喜欢的是下雪了。听父亲挥动扫帚“唰唰”扫开一条雪路,我已翻身穿衣起床,寻同样兴奋的小伙伴儿一起奔向雪白的世界。白茫茫的大地上,滚动着色彩耀眼的男孩儿、女孩儿,“咯吱咯吱”踩出散乱的小脚印,片刻堆起俏皮的雪人。或者摇落一树积雪,“哗”,来不及躲闪的,瞬时成了“雪人”,蹦跳着,扭动着,拍打着,笑声如雪花般纷扬。
有孩子闹腾,村子便热腾腾的。打雪仗、捉迷藏、踢毽子、跳绳、挤暖……丝丝“白烟儿”伴着此起彼伏的畅快呼吸,在汗津津的额头、脖颈、掌心弥散,逗引得那些蜷缩在墙根儿晒太阳的大人们也跟着呐喊鼓劲,或参与其中。
冬愈寒,与火靠得愈近。
夜校放学路上,瞅着没人,使个大胆儿,抱一捆攒在路边的玉米秸秆,在空旷的地块中央点燃。通红的火苗挟着火星儿“呼呼”蹿向夜空,一团暖流催我们欢腾跳跃,手脸、腿脚、前胸、后背,都要烤到,“毕毕剥剥”的爆燃声是节奏明快的伴奏。待火渐熄,覆了沙土,温暖登程,洒下一路“嚓嚓”的脚步声、欢快的说笑声,一时搅动冬夜,又立时恢复寂静。
灶台前,玉米棒、枯树枝、柴块、白茅草、芝麻秆、烂树叶……柴火烧得倍儿旺,风箱“呱嗒呱嗒”送来风,柴草“呼哧呼哧”燃得欢,直烧得小炒“滋啦滋啦”、炖菜“咕嘟咕嘟”,配以欢快温馨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厨房香香的,家人暖暖的。
更多时光,是抱着火炉度过的。炉中煤燃得正旺,煤炉与烟筒搭成的风道,引着红的蓝的火焰“呼呼”穿过,烤得小屋暖洋洋的。炉口儿摆了一圈儿花生、瓜子、红薯、土豆,随着细细的“叭叭”声、“嗞嗞”声响起,缕缕香味儿飘散开来。我停下“沙沙”疾写的作业,母亲停下“哧哧”纳着的鞋底,父亲停下“哗啦”拧着的玉米,凑到炉边尽情享受这寒冬里喷香的小零嘴儿。吃罢,壶中水开了,“嘶嘶嘶”翻滚着,水汽顶着壶盖儿“哒哒哒”跳动,鼓着壶哨“吱儿吱儿”长鸣,我们倒杯水,继续各忙各的……
说是冬闲,可为了全家人的吃食,大都闲不住。村里的几盘石碾,总是忙忙碌碌,一日接一日排满了档期。“吱吱呀呀”推动碾磙,加工出细腻的玉米面、黄米面、红薯面;再挑个好天气,摆开阵势,与乡邻、族人搭伙摊煎饼,蒸年糕,炸油糕。其间,朗声说着天下大事、家长里短,或听着评书、歌曲、小戏,劳作声、谈笑声在村庄里飘荡洋溢。
当沁心的冬声在耳畔再次响起时,故乡的村庄已迈入又一个冬季。刺骨的寒风刮了数十年,将我吹至中年,也将昔日故乡满是烟火味儿的冬声一点点吹进岁月深处,直至吹散吹净,无法听到。
冬声起处是吾乡!冬声起,情切切,我已心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