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晨光刚铺满大地,风就从涪江扑面而来,冷飕飕地吹动着路边的杂草。浓密的树林把石阶上的人影不断地筛选,阳光漏下的光斑被涪江拂过的风一扫而光。
宽窄不一的涪江独自纵横在金华山下,零星的“岛屿”很像一根瘦骨。
踩着明晃晃的阳光,沿石阶而上金华山。金华山委实不高,但一鼓作气攀上山顶,还是累得气喘不已。幸好双耳灌满了黄庭坚、苏东坡、白居易、杜甫的赞誉声,就像娓娓道来的音乐,轻松回到千年初唐。子昂独坐读书台,书童捧起沉重的诗稿,双眼透出“高才怅望无处寻”的失望。站立读书台,习习凉风掠过树丫,沙沙的风把我吹进唐朝。我仿佛就是那一位身材矮小的书童,陪一位“貌柔野,少威仪”的公子,独行千步来到清净的金华山腰,果断放弃“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侠梦,面朝浩浩涪江潜心诵读群书。琅琅书声惊飞了栖鸟,群鸟振翅而飞。射洪与长安之间的距离,对于年轻的公子来说,就是天与地的距离。公子两次落第,出长安穿三峡归故里。又经天数日,饱读诗书,蘸涪江之水,颂周代唐,终于将一支诗笔插在金华山,成了一座后人仰视的丰碑。
站立读书台,远望而去,四周一片苍绿,摇摇晃晃的树枝的倒影,活像出土千亿年的硅化木,将成为历史的化石,供千亿年后的来者揣摩研究;白茫茫的阳光铺满涪江,仿佛一面镶嵌在大地上的明镜,鉴照古今;路边杂草上的露水,又像一滴“独怆然而涕下”的泪水,孤单而又薄凉。我双手捧起,双掌翻来覆去地滚动,如同一粒雪白的大米,在掌心生根发芽,眼前浮满了“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的诗句。
四角飞檐的拾遗亭,口衔盛世风骨,不畏饥饿,不惧山高水浪,振翅欲翔千万里;临山土墙的文字,刻印了初唐革新求变的艰难,当我读到“人既失业,则祸乱之心怵然而生”的诗句时,我的胸口猛然间针扎般疼痛。你出身巨富,衣食无忧,进士及第之后,你刚直不阿为了稳定社稷,直言敢谏“且天子以四海为家,舜葬苍梧,禹葬会稽,岂爱夷裔而鄙中国耶?示无外也。”颇受武则天“奇其才”,便“召见金华殿”。心系社稷,胸怀天下,一句“忧济在元元”破译了多少改朝换代的密码。每个朝代都有饥寒疾病,安居乐业是每个朝代苦苦寻觅的良药。悠悠天地下,苦口良药何处长?想到此处,我屏住呼吸,仰天长吟“念天地之悠悠”。子昂,我曾在长安耳闻你重金购琴又砸琴的故事,也目睹过你豪掷千金撒诗的壮举。你无数次徘徊在长安的大街小巷,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自一人寻寻觅觅唐风雅韵。穿过唐朝的未来者,却发现你孤单的身影依稀成了一条大唐文宗的诗骨。
而今面墙思过,却见四川诗人黄世海在树林中捡拾的一枚卵石,光滑却不圆润。摊在手掌上,被风雨剥蚀的不规则条纹很像爬行的蚂蚁。我想,此时的我,就是一只找寻食物的蚂蚁,限于弱小的力量,我搬不动沉重的诗骨,只能在石刻前按下快门,吸取些许营养。
上上下下的来者,心情万般沉重。石碑上的诗行却喷发出千般激情,真想舀一瓢舍得老酒醺醉天下的诗人,把所有的汉字拌和成一首人世间的咏春诗,就如明代诗人谢榛写下的“何处看春色,江城花鸟繁。射洪一樽罢,骚雅几人存。”
好一个“骚雅”二字,把“诗里酒里,我在射洪等你”的浪漫情调概括得淋漓尽致。
冷风而过,暖阳如春。
冬日的阳光,梓江如箭,射入涪江。两江相拥的来者书院,凸现在白墙绿瓦间。漫步在乡村的石板路上,鲜艳的三角梅零零散散地点缀着一排古色古香的建筑。矍铄的耄耋老者,或在石板路上来回踱步,或在草坪上练太极拳,或坐在门槛边拣菜,或端坐在街边,沐浴着冬日的暖阳。眼下的涪江平静得就像展开的书页,他们一起默诵着,是那般的专注,仿佛把自己大半人生沉浸在流水般的历史中。对于他们而言,我们就是后来者,却不知我们也和他们一样,在找寻过去的古者。可惜的是我这位后来者却没有时间去来者书院读一读历史,翻一翻未来。于我而言,与几位作家漫步在双江村的街道,畅谈乡村的变化,目睹怡人的院落,又何尝不是在读一本深厚的现代史。双江村,一个时代乡村典范的缩影,居有其屋,人有其事,悠闲自在。倘若子昂行路于此,定会怦然心动,必然兴奋而泪下。
沿着今冬的阳光走过,来到子昂的衣冠冢前。宽阔、安静的墓冢,沉浸在一片阴凉之中。我没带柏香或菊花,只能站在墓旁的公路上静静伫立,默默地用我毕生的虔诚向先贤大师深深地鞠躬。
生不逢时的子昂成了权臣之争的牺牲品,是时代的悲哀。在文宗室,你可以寻找其短暂而传奇的一生。平叛契丹的战场上献策进言却被贬为军曹,愤懑之情涌上心头,便写下了千古名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至今读之,仍令人叹赏。
墓冢前的几张圆形石凳,装不下一片山川湖泊,一张方形石桌也不过是纸上春秋。墓后一株粗壮的黄葛树,树枝相互缠绕,树叶相互簇拥,形成一把巨伞,罩住墓冢。子昂睡卧于此,纵看梓江湍流,横听滔滔涪江,耳边回荡金戈铁马的厮杀声,马蹄开路,金戈当笔,辽阔的战场,就是一页铺展的诗稿。一代文宗胸怀“安人治天下”的夙愿,但所有的功名利禄却如涪江飘过的烟云。独自一人目视着子昂墓冢,久久不忍离去,就像在时间的河流之中,剧烈飘荡之下身心俱伤的撕裂与痛感猛地从脚底升起,好像大地的骨刺,一下扎进我的身体,我不由得轻轻吟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凄怆。
就是这种悲情,经过地火的煅烧,经过岁月的硅化,成了一种愈来愈硬的精神骨头。沿途的未来者,将把这块老骨头煎制成药剂,治愈如我一样麻木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