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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的朋友
杨闻宇
针对林冲，著名诗人聂绀弩写过两句诗，一句是“家有娇妻匹夫死”，这是大实话。高太尉的义子高衙内为了染指林冲之妻，80万禁军教头林冲硬是被高太尉一步紧一步地逼上了梁山；林娘子倘若姿色平平，我估摸，林教头的小康日子起码也是安逸的。另一句对仗的,是“世无好友百身戕”，这里的好友指的是鲁智深，却是省略了花和尚的重要对立面陆谦。
总体上看，是高太尉将林冲逼上梁山的，可暗施阴谋诡计、直接采取具体措施勒逼林冲的，却是那位“和林冲最好”的朋友——陆谦。陆虞候表面上与林冲“如兄若弟”，亲昵之至，骨子里却是太尉府的心腹，一旦林冲与太尉的利益发生冲突，陆谦可就“顾不得朋友交情”了。 在高衙内首次纠缠林娘子而未能得手时，陆谦凭借自己与林冲交好，调虎离山，将林冲哄到外边去吃酒，却精心地安排高衙内在自己的屋里强行摆布被谎言欺骗过来的林娘子。这步棋失手之后，陆谦知道林冲识破了他的“朋友”画皮，不敢回家，在太尉府里躲了三天。躲避之际，他向林冲使出了更毒辣的狠招：托人售林冲以祖传的宝刀，并以太尉要欣赏宝刀为由，将林冲巧妙地诱入白虎节堂，决心定林冲一个“手持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的死罪，彻底除掉林冲，然后再去摆平高衙内朝思暮想的那个林娘子。此招是抓捕了林冲，但因主持公道的开封府据实力争，又只好免去死罪，将其刺配沧州牢城。 临动身前，在林冲与爱妻生离死别之际，陆谦又暗地出马，用重金收买押解林冲的两个差人，叫他们于半道上了结林冲的性命，而且“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以领取重赏。这紧随的第二步毒招，被精细、勇猛的鲁智深用一条铁禅杖给打得粉碎。这就出现了戏曲舞台上颇有名气的剧目《野猪林》。第三步绝招，仍是陆谦亲自出马，从开封赶往沧州，张开官场惯用的黑暗罗网，设计将林冲烧死在风雪中的草料场里，而且务必要“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向高太尉报功。当林冲知晓了这千里追杀的一系列黑幕之后，挺着花枪，闪电似的从破庙里冲了出来，先戳倒两个帮凶，回头一看，张皇失措的陆谦才跑了三四步： 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哪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 读者看到这里，人人解气，谁也不会责备林冲残忍。 我向来认为，梁山泊一百单八将里，林冲的含金量最高，高就高在对“逼上梁山”四个字逼真、剀切的阐释上。人们喜爱《野猪林》，是喜爱鲁智深爽直磊落的友情道义，可在实际生活里，鲁智深这样的人相当稀罕。林冲与鲁智深是刚刚结识的。林冲的朋友里，鲁智深与陆谦为什么新旧错位，一阳一阴，一正一邪，正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呢？ 豹头环眼的林冲，当初闻讯后赶进岳庙，发现有人正在调戏他的妻子，一把“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便只好咽下一口唾沫，放走了这个流氓。随后赶来助援的鲁智深听了情况，当即责备林冲：“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粗话骂人的“鸟”字，重逾千钧，可也在婉转地告诉人们，只有在粪土名利、不畏官府、不怕权势的人群里，才可能找到肝胆相照的真朋友。而陆谦是权贵门下的走狗，为了得到几块扔下来的骨头，对于朋友，只能是谬托水乳之契的肘腋之患。 吟味聂绀弩的诗句，用意看起来浅显：找老婆，别找太秀媚的，知冷知热就行；交朋友，于患难中结交，远离名利场所。实际上，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人生途中，大抵是到了死生攸关的极限上，这才可能悟得行世的一些普通常识。娶妻、交友，是人生无从回避的两桩大事，而林冲的厄运，正犯在妻子姣美与交友失慎这两块顽石上。花花世界，云雨翻覆。天下所谓的“朋友”，仅仅是“利益”二字在人际关系间的投影而已。善良的林冲一直认为陆谦是最好的朋友，而面临利害，陆谦恰恰是个最狰狞的杀手，最阴险的敌人。我推测，当林冲最后骂着“好贼、泼贼、奸贼”，并一刀剜出陆谦血淋淋的心肝提在手里时，大概才真正明白了这样一条似乎并不怎么深奥的生活常识，是所谓“血的教训”。犯这等常识性错误者，岂独一个林冲，古往今来，普天下触目皆是。 《水浒传》对陆谦的描述，用笔省俭，以鲁智深、林冲左右衬托，反而将陆谦的灵魂、官府的龌龊及林冲的觉悟过程刻画得细致精微，入木三分。施耐庵在人生大局上如此画龙点睛，实不愧为神来之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