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王子巴金
李致
最近,我很荣幸参加了由成都市青羊区政协组织的“讲家风传家训”活动。
这次活动的地点在东城根街小学,又名巴金小学。学校一贯重视德育,以巴金的作品教育学生。东城根街小学的校训是:“读书的时候用心读书,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这四句话,是巴金1942年回成都,在我的纪念册上题写的,我时年12岁,作为家训,它影响了我一生。1995年我去杭州看望巴老,他又说:“人各有志,最要紧的是做人。”我请书法家刘云泉,把这句话写成横幅,配上镜框,挂在客厅墙壁上。
做什么人?当然是好人。怎样做才是好人?巴金说:“人生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是索取!”在纪念李健吾的文章中,巴老称赞李健吾是“掏一把”出来的人,而不是“捞一把”进去的人。巴老说,我们社会需要的,是像李健吾这样“掏一把”出来的人,而不是“捞一把”进去的人。
这些是巴老的理念,他的实际行动呢?
巴老本人,写文章,初期不要稿费,送给别人。后来感到自己要生活,稿费是劳动的报酬,才收稿费,但他经常用稿费帮助有困难的人。上世纪三十年代,为营救一个读者,巴老带着刚收到的一笔稿费,从上海到杭州,冒充此人的舅舅,为她付了80元的房租,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巴老供养我们一家九口,供我上中学住读。
新中国成立以后,巴老是国内唯一不领工资的作家,靠稿费生活,直到他逝世。巴老在国外很有影响,经常出席一些国际会议。当年出国访问,国家要发制装费。巴老出国一般不要制装费,如果领了,用不完的退回。
巴老经常在上海新华书店买书,好书要多买若干本送人。1955年,巴老从印度归国,路过重庆,找到了我。这是我第一次以成人的身份与巴老接触。他多方面关心我,包括问我的兴趣爱好。我说喜欢读书。他说可以经常寄书给我。几十年来,他送了我许多书,加上自己的收藏,我在藏书上先“富”了起来。
1960年,巴老回成都写作,住了近半年。在省委统战部帮助下,巴老去天回镇把他的母亲、父亲、大哥、两个妹妹和侄儿从坟中取出,遗体火化,土地归还农民耕种。
巴老在1982年,捐了15万元修建现代文学馆。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四川出过巴老很多书,巴老一律不要稿费。一次出版社为他洗照片,我说不收费。他说不行,这是两码事,坚持要付款。不久他寄来41元零1角,注明这是加洗照片的费用。巴老还用别的名称,捐助希望小学和救灾。
国内外许多读者来成都,总希望参观巴金故居。可惜故居早没有了,成了一个文工团的宿舍。在张秀熟、任白戈、沙汀、艾芜和马识途等诸老的支持下,四川省作家协会给省委、省政府写报告,请求重建巴金故居,省委同意成立筹建小组,马老是召集人,我是成员之一。为什么没有重建?除了当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外,更主要的是巴老坚决反对!巴老原准备为此给我写封长信,但举笔困难,后来着重说明,不能浪费国家钱财重建故居。他几次对我说,如果要纪念,在故居原址上钉一个小牌,说明“这里是作家巴金的故居,他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就行了。
四川曾打算出版《巴金日记》单行本,我与巴老商议,巴老勉强同意。过了几天,巴老来信,说《全集》收了日记,可供做研究的人参考就行了,反对再浪费纸张,出版单行本。还说要把住“不做名人”这个关。巴老反对设巴金编辑奖,反对设巴金文学奖。
巴老的生活非常简朴。有一次和我谈到他的两个哥哥,李尧枚和李尧林。他说:“我的两个哥哥对我帮助很大,两人都是因为没有钱而死的。我现在有钱,却无法帮助他们。钱有什么用?我又不想过什么好生活。”说完放声大哭。
巴老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是盗名欺世的骗子。
巴老百岁时,国务院授予他“人民作家”的称号。
马老多次说:“鲁迅是中国的脊梁,巴金是中国的良心。”
巴老曾翻译过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王子》。大意是快乐王子的像,高耸在城市上空,他身上贴满纯金叶子,一双眼睛是蓝宝石做的,剑柄上嵌着一颗大红宝石。他站得很高,看得见小孩生病躺在床上,看得见一个年轻人饿得头昏眼花,看得见卖火柴的小女孩,没有鞋没有袜,正在哭泣……他请求睡在他脚下的小燕子,代他去帮助那些正在受苦受难的人们。先摘下他的红宝石,再取下他的眼睛,然后拿走他身上的贴金。小燕子本来要去埃及过冬,但他被快乐王子的善良的心感动了,他不愿离开快乐王子。最后,他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死在快乐王子脚下。快乐王子的像,被拆下来在炉里熔化,但他“破裂”的铅心,却怎么也熔化不了。天使把铅心和小燕子带给上帝,上帝把他们看成是这座城市最珍贵的东西!
这个动人的童话,震撼过我的心。很多年后,我豁然开朗:巴老就是当今的快乐王子。我们的“上帝”——人民,不同样把巴老的心,当成最珍贵的东西么?
2004年巴老逝世,与遗体告别的那天,上海万人空巷。
同年,巴老和夫人萧珊的骨灰,被撒入黄浦江。
至于家训,“说真话”,我基本做到了。廉洁这一点,也是做到了的。我今年搬家,马老送我一副对联:“一世清贫双手洁,平身夸富满楼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