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颜色，浓墨重彩居多，大红大绿，大粉大紫是主流，每一种颜色都生猛活跃，像滋滋长的植物、嘎嘎叫的畜禽。

    从前，蜡笔是乡下孩子的奢侈品。一盒蜡笔还没有火柴盒大，里面挤着十二根缤纷绚烂的小蜡棒。与蜡笔对应的是图画本，每本只有十几张，却比普通的本子贵一倍。图画课上，老师教我们画火把，红红的太阳，蓝天白云青草地和草地上星星一样的小花朵。十二根蜡笔，红绿蓝黄紫粉橙，淡绿、淡蓝、淡粉、淡黄，还有一种颜色叫“鸡[~公式~][~公式~]色儿”。

    鸡[~公式~][~公式~]色儿是树枝的颜色，也是土地的颜色。蜡笔盒中，它的个子总是最长，毕竟，树叶包裹了树枝，大地整天穿着花外衣，鸡[~公式~][~公式~]色儿只能藏在暗处——它实在太丑了。

    小学毕业那年，妈买了条鸡[~公式~][~公式~]色儿带黑色竖条的涤纶裤子，没穿两次就被我霸占了，我喜欢那条裤子笔挺的样子，可它偏偏是鸡[~公式~][~公式~]色儿——颜色实在土气。

    城里的小姨要结婚，缺小姑娘当娘家客，以便于结婚前一天晚上去“压炕”，我有幸当选，便穿上妈妈的涤纶裤去送亲。就在那天，我小姨看着我的新裤子，惊讶地说，这裤子这么时髦！涤纶的，还是咖啡色。咖啡？多洋气的名字啊！从此，乡村里最土的那个颜色正了名，我也爱上了咖啡色。

    乡村的大地上，红紫粉橙是花儿的颜色，五彩缤纷的花朵点缀在山林中、田园里，把一片错落有致的绿衬托得生机勃勃；深深浅浅的绿是树叶的颜色，是不断成长的庄稼的颜色，是稻田与麦浪的颜色；各种各样的黄是花心的颜色，是阳光的颜色，是庄稼成熟时跃动的颜色；深深浅浅的蓝是天空的颜色——白日里清新明朗，夜晚则神秘莫测；黑是过年时对联上好看的墨色，是土地的颜色，锅底的颜色，恐怖的夜晚的颜色，是扯不断的凡俗日子的颜色；而鸡[~公式~][~公式~]色儿，就是我们所说的深棕色、咖啡色，它既不漆黑一团，也不绿得艳丽，它们把土地和生机勃勃的植物紧密联系在一起。

    乡村的颜色，除了千娇百媚的花儿，都藏在妈妈的柜子里。妈结婚的时候，幔子的衬布是绿色麻线布，那是一种能发出点点光泽的极为娇艳的布料，手感滑滑的，垂性很好，但容易起褶。当年，大姑娘小媳妇，能穿上一件麻线的棉袄，就是公主，就是贵妇了。妈保存的这块布只有三尺，做不成一件棉袄——我惦记了七八年，最后，妈把那块布裁了，给小妹做了小短裙子，为了安慰我，给我裁了两根头绫子。

    妈一边裁剪，一边抚摸着布料，嘴里念念有词：多稀罕人的布啊，葱心儿绿。

    我扎着葱心儿绿的头绫子，扎成两根蝴蝶结，跟同学登上生产队的土炕，跳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的心和葱心儿绿的头绫子一起轻舞飞扬。

    妈柜子里的衣裳，我惦记的还有一件衬衫，的确良的，马蹄袖，领子上有绣花，那件衣裳的颜色，淡淡的青，淡淡的蓝。妈说，这件衣裳是鸭蛋皮儿色的。

    应该就是现在所说的，淡淡的雾霾蓝吧，干干净净的小清新。

    鸭蛋皮儿色的衬衫，穿在身上，梦一样迷离。

    妈还有一双翻毛皮鞋，一直舍不得穿，也放在柜子里。那是一双浅驼泛红的鞋子，颜色柔和润泽，皮质柔软富有弹性，当年，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种色泽。妈倒是坦然，说，高粱米色的呗。

    海蓝，毛蓝，草绿……那是妈给我做的裤子的颜色；茄子皮儿，茄子花儿，那是妈给我做的花衣裳的底色；粉嘟噜儿的，红扑扑儿的，那是大娘大婶夸女孩子脸蛋的颜色；黑不溜秋，青黄脸子，那是村里人对不喜欢的人的描述……

    层次繁复的颜色构成了多彩的世界，那些描写颜色的词汇，总是让人心生梦想——成年后，我一直研究颜色的表述方式，才发现，古人对颜色的认识，最是充满诗意。在古人的世界里，不同层次的白，有月白、茶白、杏白……不同层次的青，有天青、雪青、石青、竹青、靛青、鸦青……红色分支最多，有朱红、踯躅、薄柿、曙色、梅染，苏芳、桃红、海棠红、酡红、嫣红……此外还有藕荷、胭脂、秋香、松绿、酱紫、黛蓝、鹅黄、樱草、蜜合……每一种颜色，都让人心生柔情与爱意，想去见识一下，去抚摸一下。

    迷失在纷繁的色彩之中，转眼，已是大半生，近来喜欢上了淡雅简约的灰色。去年冬天，穿一件灰色的大衣回家看妈妈。妈拍打着我的衣裳，撇着嘴说，耗子皮色的，不好看。

    我绷不住笑了，无论多么精致高雅的颜色，到了妈的嘴里，都成了烟火红尘。

    在乡村，在妈身边，我愿意交出所有的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