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完没了的雨,在天地间扯出根根长线,好像铁了心要和人比比耐性。
天空像一件化纤面料的衣裳,怎么用力也拧不干,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黏腻和凝重,这恼人的阴雨天,心情也是被雨水濡湿得潮润润一片,恹恹得想要逃离。
驱车到达宏村时,已是傍晚时分。游人逐渐散去,只剩幽静的小巷、古朴的民居,还给宏村一份宁静,一份安闲,一份来自千年的静谧。
细雨蒙蒙,潮湿的空气凝结成大片雾色,看不清虚实,也分不清究竟,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卷轴,高低错落的马头墙,远处含烟的青山,都洇在一团重重叠叠的墨里。粉墙黛瓦静静地倒映在南湖这面光亮的镜子里,一阵风起,细雨斜织,湖便被扰乱了心事,漾起阵阵涟漪。
雨不大,无需打伞,钻进一条逼仄的小巷,望不见来处,也不管去处在哪里,抚着满是沧桑感的斑驳白墙,脚踏着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只想寻一个静怡的角落,把旧时光小心安放。
天空的最后一点亮光被暮色吞没时,屋角廊檐下高高挂起的红绸灯笼,便齐刷刷点亮了宏村,夜也多了几分妖娆颜色。湖面是一排排流光溢彩的倒影,湖水成了大片的暖红色,风起,一池水波微微皱起,风过,又慢慢地聚拢。
走累了,便推开客栈的木门,静坐在镂空花窗的屋檐下,伸出手去,触到的是丝绸过水的沁凉,那雨细细密密,在天地间织成一张潮软的大网,罩在青苔密布的窗瓦上,打在绿得刺眼的香樟叶上,也落在窗台海棠初绽的花苞上,那微弱的一抹红,被淋得无处躲藏。
雨打在石阶上,滴滴答答,似浅吟低泣。想起蒋捷那首《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人生年少,春风得意人轻狂,听雨,大抵是不识愁滋味的。想起自己,也是曾经年少爱做梦,最好的日子,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无论喂马还是劈柴,心中常怀诗和远方;或邀三五好友,春赏百花青柳,寒冬寻梅煮雪,有酒则醉、无酒饮水……蓦然回首,惊觉时已人近中年,经历失意艰难之后,方才掂量这几句的沉重——“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立在中年的舟子里,江阔云低、断雁西风,环顾四面,寒意森森,阳春白雪,怕也只成了心中旧梦!
夜深了,眼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心头一阵恍惚,四下也泛起阵阵凉意。起身,披上一条绣花小毯,斜倚在雕花大木床上,闭目,却没有丝毫睡意,索性抱起双膝听雨。
耳畔清晰传来一阵珠落玉盘的急板,这是夜雨落在阔大、厚实的叶上的铿然,窗边应该有一株芭蕉吧!草木有情,今夜,它只能伫立窗前,逃不开躲不掉,独自承受风吹雨打之痛, “雨打芭蕉叶带愁”,寂寂黑暗、潇潇雨声里,指间能触摸到的,眼下也只剩一片苍凉:在梦想的田里,努力耕耘,却只能收获挫折与失意;缠绵病榻,辗转药房,把苦涩、酸楚遍尝……
点亮了一盏灯,风起,隐隐绰绰看到一团沉绿在漾动,隔着窗也能感受芭蕉的清逸之气在弥散;雨声喑哑,似在低语,传达出了生命的宁静清幽、淡泊旷达。 “把心交给一片芭蕉叶和快活的雨滴,让浮躁和妄俗一点一点地消去”,今夜,绿映纱窗,静谧安然,心境渐渐变得平和,也悟出几许禅意来: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感念一二足矣。所有失去的,本也就未曾属于自己,为此遗憾懊恼,没有半分意义。想开、看开、放开,释然之后,方懂得最好的心情是平静。
静夜隔窗,聆听雨打芭蕉的恬淡,悠悠天地间,让珠圆玉润的天籁兀自流淌。在宏村的烟雨里,枕着芭蕉的一丛绿意沉沉睡去,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