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月亮
向墅平(重庆)

    我和同村的铁蛋狠狠地打过一架。

    “你妈妈是个‘哑巴’,哈哈!”铁蛋多次用这样的话来嘲讽我,刺激我的自尊心。当他再次挑衅地嚷出这句话时,我终于如火山爆发般和他扭打在一起。

    铁蛋又高又胖,不一会儿,我就被他压在了下面,几乎喘不过气来。母亲闻声急急赶来,将铁蛋从我的身上拉开。可铁蛋不服气,红着脸扑过来抓扯我,母亲一时间拉不开他,围观的孩子们更是在旁边凑热闹:“妇人打小孩儿啦——”母亲一急,“呀呀呀”地吼起来。“哈哈哈”,围观的笑声更大了。“哇”地一声,我挣脱铁蛋的手,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从那以后,一种无法言说的耻辱感渐渐地在我心头生了根。

    母亲的确无法说话,除了打手势,她只能“呀呀”地发声。这样的母亲像一道阴影,陪伴着我成长。

    一个夏夜,我躺在屋前的凉席上,进入了梦乡。那是一个很美的梦,梦里,母亲面色红润,束一条油亮的长辫子,说一口流利的方言,她滔滔不绝地对我讲了好多美丽的神话,我听得如痴如醉,开心得笑出了声。醒来后,我愣愣地看着身边的母亲,天上的一弯残月投下凄淡的光辉,月光下的她头发散乱,面色苍白,寂然无声。我禁不住啜泣出声,母亲醒来转过身,轻轻地抱住我。我却极力挣脱她的怀抱,一咕噜爬起来冲回屋里,留下母亲独自仰望残月发呆……

    之后,在我走进学校读小学的整整六年时间里,我几乎没让母亲来学校看过我——因为我害怕受到同学的嘲笑。母亲也懂我的心,从不轻易跨进学校半步,她只是默默地在家陪伴我,为我做饭洗衣;晚上睡觉时,为我掖好被角……

    我读书很用功,小学毕业后顺利地升入了当地的重点中学。因为在校住读,周末才回家,几乎没有同学知道我的“底细”。偏偏有一天,母亲竟打破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盟约”——她提着一小袋煮熟的鸡蛋和最让我口馋的腊肉炒干咸菜,径直闯到学校宿舍来找我,一见面,嘴里便激动地“呀呀呀”发声。那一天,是我的生日,母亲是专门来为我庆生的。“你妈妈不会说话啊?”身边的同学发出并无恶意的一句惊问,然而当时周围那么多双多少有些异样的目光,让我窘得一下便推开母亲冲出了人群……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家前夕,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暗自欢喜:“我终于不用再生活在这样的阴影里了!”那一晚,我从窗户里偷偷地看见,母亲默默地走出屋外,天上依然是一弯残月,母亲仰望天空,双手合十,似乎在和残月说着心事。

    上了大学后,我只在过年时才匆匆回家和母亲聚上几日;然后,又匆匆离开。我似乎在努力淡忘我的成长环境,淡忘那段曾令我蒙受“屈辱”的岁月。

    后来,我有了一位温柔漂亮的女朋友,她的名字叫作娟。我们的情感逐渐升温,但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时,我仍不敢对她细讲我的母亲。当娟说要跟我回我老家去看看时,我起初并不同意,但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一路上,我忐忑不安。“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娟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住我问。我鼓起勇气,坦白道:“娟,我母亲是个……她不能说话啊……”娟沉默了,我更加忐忑。

    我们一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老屋前。一大群鸡抢吃着谷粒;一头精壮的黄牛悠然地嚼着青草,猪圈里一群猪崽围着母猪吃奶……我红了眼眶,这些年来我念书的费用,基本源于此啊。母亲在大黄狗的吠声里疾步从屋内迎出。好久不见,母亲明显憔悴了,才四十来岁就有了衰老的模样。乍一见眼前漂亮又陌生的娟,母亲窘迫着,嘴里似要发声又赶紧忍住。“阿姨,您好。”娟主动上前握住了母亲的手,甜甜地叫着。“俺是您未来的儿媳。”“呀呀呀……”母亲十分激动,禁不住发出了声。我第一次觉得那声音不再难听,鼻子一酸,泪水盈眶而出。

    如今,母亲和我们一起生活。又是一个中秋夜,我们一大家子人在阳台上赏月,气氛温馨又幸福。我悄悄看到,渐渐老去的母亲,一会儿深情地望着我、娟和孩子,一会儿又缓缓地望向明月,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欣慰的光芒。

    泪水再次濡湿我的眼眶。我知道,这些年来,母亲一直默默地修补着残缺的生命之月,把所有的爱给了我。而今,母亲的月亮,圆了……

 

当前:3版(2020年09月11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