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
孙君飞(河南)

    小麦是淳朴的农妇,不修边幅,也不爱打扮。

    小麦一身绿,开始绿在肌肤,然后逐渐渗透进骨骼,那是骨子里的绿,从外至内的绿。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背着手,迈着闲人的步伐,一个人在麦田四周走走、看看。小麦越种越低矮,丰收时,农人不用再俯身割麦,由机器代劳。小麦不热烈,却刚强,一旦抽穗,天生佩带绿芒,不卑不亢,不屈不挠,直来直去,绿芒变金芒,更刺人,更扎手。

    在没有见过大海之前,我看过滚滚麦浪。大风疾疾地闪过,又徐徐地旋回,麦浪此起彼伏,壮观动人。忽而涌起一道高高的“波浪”,那是无数麦苗在为此低俯。忽而转来一个精巧的“漩涡”,神秘、深邃,令人遐想。风呼呼地吹着,人就在绿色的“海浪”上摇曳、荡漾,歌兮舞兮。

    小麦在成熟前,总显得湿润,走得越近越感觉湿气扑面,麦苗气息清新,庄稼地的土气苍茫悠长,彼此混合着,一缕一缕地钻入鼻孔,又在脑海里无限地铺展开。站得久了,麦浪的小水珠溅在身上,似乎自己也是一株湿漉漉的麦苗,上下深绿,抽出穗,扬起点点白花,含蓄、不起眼,温情和雪白都包在麦粒中,灌着浆,日益饱满。

    小麦田里也长着燕麦、拉拉藤、牵牛花和大蓟花,麦苗长高后,便不用去拔。燕麦做邻居,拉拉藤缠绕装饰至门楣,野花们的红和粉、蓝和紫点缀其间,倒增添了麦田的美。留存下来的杂草野花并不多,无伤大雅,可偶尔在田边拔拔草,无须深入进去两脚。种植小麦的辛苦暂告一个段落,麦苗们自己能够生长,只要风调雨顺,自然会结出圆润甜美的麦粒。寂寞时来转一转,忧虑时也来转一转,麦田会给人安慰,使人平静。

    远方麦田传来布谷鸟催人的叫声,“嘟”的一下,云雀却从身边弹射进高空。它们一边飞翔一边歌唱,麦田深处藏着一个碗状的窠巢。

    等割倒小麦,运回打麦场,野生半夏才会暴露在麦茬间。小时候,我们踩着麦茬,脚下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虽有扎到脚的危险,却好听好玩,便不厌其烦地踩下去,跟挖到大颗的半夏时一样欢悦。挖半夏挣不到大钱,但就想在空出来的麦茬地里跑一跑,闹一闹,笑一笑。有时候会捡到神奇的贝壳,难道那是麦浪之海留下的礼物?有时候撞见可爱的鸟蛋,男孩子会喜上眉梢,小心翼翼地装到袋底,女孩子则会悄悄地推一推鸟巢,让鸟蛋朝深处躲一躲,她们想得太多,却不动声色。

    没有收割机的年代,镰刀象征着劳动、收获和农事的高效,手握镰刀割倒小麦,既是村庄的大事,也是农村生活的高潮。

    小麦黄了,村庄里没有闲人。大人们拉着车,挑着担,每人手握一把镰刀。有的孩子第一次握住镰刀,木质的、带着弯度的手柄,顶端的月牙刀刃黑白分明,锋利得可断毛发。心会忐忑,却更多跃跃欲试。父辈授了经验,一走进麦田,便不怕了,弯腰割上几把,俨然成为割麦老手。我那时候学得也快,生在农村,耳濡目染,农活件件上手容易,割麦动作熟练后,很快割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地平线上仅露一道曙光,我们已经起床。麦秆潮润,空气凉爽,最适合低头弯腰,心无旁骛,只顾一路“刷刷”地割倒麦子。麦子沉重又疼痛,它们不呻吟,人便没有叫屈的理由,沉默、汗水、手指划破冒出的血珠,这些都是对麦子诚恳的致敬。麦子落的黑灰很快乌了手指、胳膊、五官,野草汁又添一层绿青,俊俏的小伙子、清秀的村姑娘都不能再细看。农忙时争前恐后,外表已经不再重要。也许,我们那时已经足够美,只是美的概念不同而已。农民的美无法跟农田和劳动分离,他们的美必然要沾染尘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讲着笑话,只为放松一下情绪,减轻身体的酸痛。

    太阳越升越高,汗水一次次湿了衣裤,又一次次地晒干、吹干,衣料变得硬硬的、糙糙的,汗水的盐分结晶在布上,衣裤好似生了白锈,锈出大小圆圈。有的男人索性脱掉上衣,却失去保护,手臂胸脯让麦芒划出一道道红印子。天气预报说可能有恶风、暴雨,或者冰雹,我们将一直割到天黑,如果恰好遇到满月,劳动的时间就延伸至夜晚。割倒的麦子都要打捆绑牢,或拉或担或扛,全部运回打麦场。母亲们大概最辛苦,除割麦外,还要抽空烧茶、做饭、喂牲口,洗洗刷刷,见缝插针。不能割麦的孩子也忙碌,一趟一趟地提壶送饭……

    我的手以前常割草,凝结发黄的老膙,学会割麦小半天,就新生几个嫩茧。嫩茧老膙薄压厚,更不像孩子的手了,但同样没有什么可叫屈。父母的手早已如石面,如树皮,而且裂着口子,不敢轻易抚摸四时的花瓣,也不再抚摸孩子的脸庞。割麦有乐趣,却更多紧张劳苦,也因此更珍惜每一粒麦子。因劳动而丰收的麦田,做不到颗粒归仓最可惜,再难啃的骨头也有啃下来的时候,这是父母交给我的信念,也是一个农民孩子后来追梦的方式。

    收割完小麦,再拾一遍掉落的麦穗,麦茬地就真干净了。空出来的麦茬地,让我怀念,也让我感到淡淡的忧伤。每一块压在心口的石头都已搬开,便只想在开阔的麦茬地里踩一踩,跑一跑,笑一笑,唱一唱。老黄狗漫不经心地过来,瞅瞅你,不知道该不该唤你回家。我拍拍它的脊背,一前一后朝着飘散炊烟的烟囱走近。

    现在我也不用再弯腰割麦,家里的镰刀多让父母整饬果树的枝条,轻轻收走花丛的杂草杂物。我留下一个习惯、一个爱好:爱学着父亲的样子,背着手,迈着闲人的步伐,一个人在麦田四周走走,看看。我想,如果自己将来有一块地,那我依旧要种植小麦,要像赏花一样来看看我们的麦田,和家人一起。

当前:4版(2021年07月09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