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溪记
贾璋岷

 

    禹山,连绵磅礴,是与“禹穴”“石纽”“岣嵝碑”这些神秘的地名与术语,连在一起的。羌山深处,却有一家民宿,唤作“烟雨溪”。杏花江南,烟雨楼台,那是秀雅温润之地的密码。可是在大山深处的民宿,用这名称,是不是太过纤细了?

    那是一位文化界朋友开办的,名头很响,四面八方的文化人和文艺青年,往来如鲫。

    四川省北川县擂鼓镇东北,有“羌山雀舌”的生产基地,蓊蓊郁郁,遍山墨绿,一如碧玉。复前行,沿苏包河折向西行,一路,听到拐拐滩、反背坪等奇特新鲜的地名,顺着田坝村、南华村,星罗棋布的农家乐和乡村民宿,时时可见。乡亲们真的富了,物质生活和村容村貌,与当年已是云泥之别。

    最深处,烟雨溪民宿,就在峡沟支流的一处地坪上。

    乱石滚浪,野花迷眼;树林渐密,两岸逼仄,终于,跳玉滚珠的溪水在此束腰,闻其声,见其形。一座朴素的溪桥,缝拢了两岸草木。桥左,有“泰山石敢当”的石碑,拾阶而上,串联着几重四合院,一套木质建筑物就在眼前。院前草坪上,装饰着磨盘作桌面。大门两边,悬挂裹着脆干胞衣的玉米棒、迎风摇摆的红灯笼,卧伏在门边的抱鼓石,文臣武将、才子佳人依稀可辨。牌匾、窗格,还有红红的中国如意结,熨平车马劳顿的烦波闷纹。跨过不高的门槛,矮矮的照壁,增添小院的情趣。石缸,有水荷片片,绿意盈盈,游鱼历历,涟漪圈圈。

    恍惚间,此情此景,在江南,随同烟雨蒙蒙,从记忆深处沁润出来,把心情染得更柔软。

    轻轻叩动门扉,民宿那些熟悉得有些流俗而仍然亲切的意念,如同溪间的流水嵌进大山的褶皱,比如,仰望庄周,心接东坡,在栏前品一片白茶,在木屋听半窗圆月,在花旁读一溪流云,在枕边卧一床书卷。这些,都自自然然地,点击出记忆键盘上的关键词。还有,等一场雪,候一树花,邂逅一段故事,这些,既是杏花深巷发黄的底片,也是临安客驿梦中的呓语……

    油布伞,在长长的天井上空,七彩摇动,过滤一路尘心。

    一声声古琴,响起。琴师,是一位女士,据说,她是走过千山万水的旅游达人,于作伴红尘之际,常到山中静心滤志,研习国学。此刻,她长裙曳地,仪态逶迤,仿佛刚从唐诗宋词走出来。渔舟唱晚,高山流水,一声声,琤琤作响,七弦间,揉进山水。

    烟雨溪,你真的是被文艺的溪水泡得轻软、浸得清纯。不仅是性情中人的家园,也是文艺青年的归宿。

    这就是烟雨溪。江南的意象。

    民宿自然有民宿主人情怀的流露,这也是一种心境的营造。心境的营造需要一个载体,这载体,就是建筑,就是整体氛围的培植。民宿的主人,是经营者,也是艺术家,建筑物以及与建筑物风格相配合的一招一式,都透着文化底蕴。他在都市里有自己的事业,却走进羌山,既圆自己的文化梦,又影响着一方乡亲。他说,民宿是他个人和团队的灯塔和梦想。筚路蓝缕,披星戴月,经过两百六十天的营作,酣畅流利地在体验中历练,在历练中创造。他说他是带着感恩和学习的心,完成这件作品的。

    建筑群的设计,是他;每件物件的摆设布置,也是他。多年来,他行走东西南北,远到柔山软水的江南,收集到大量匾额。每一件匾额,都有他的收集故事,而每一件匾额本身,也都藏着一个故事。有的故事,肯定吉福,如“德音望重”;有的故事,肯定温婉,如“攸跻燕翼”;有的,懂得中国文化暗角的,肯定猜想得到,在赞美声中透着苦涩,如“百世流芳”。把每一件匾额的字读准了,再把它的意思弄明白了,继而,或多或少搜集到它背后的故事,那肯定是一部特定时段的民族心灵史,儒家文化浸染过的汉民族心灵史。

    一栋建筑,以及建筑物的附加物,既是文化的载体,本身也是一个文化作品。于是,在羌山深处,就有了匠心独具的新坐标。

    烟雨溪的溪水,成就了烟雨溪民宿,而民宿的建筑,又延伸了溪水的文化温度。

    很快,在绵阳,乃至成都,烟雨溪就成为民宿里的一把标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山水与人文一相融,便是一种生活方式与态度。整体构建、氛围营造;与自然生态友好,与人文风光对焦,再到文脉的赓续,蒙绿春的精神世界,便这样一点点地剖开外壳,把独特的隐秘,表达与传递出来,吸引着、感动着在那些思维切片里,有同样基因的人们。

    蒙绿春,就是民宿的创建者。这真的还不是“梦见”“绿色”“春天”的意思,这不是他的笔名。多年前,在川北的都市里,这个名字就在亲朋好友中,流传着不少亲切与温暖的故事。

    院内。江南丝竹,在香炉的氤氲里流淌。圆桌、半圆厅、陶罐,圆桌上的古花瓶、半圆厅的一副副对联、陶罐里就那么随随便便斜插着的一株野花,没有刻意的装饰,但每一处,似乎都是精心的设计,连鱼池外边那些染透了苔藓的红石围框,风化出斑斑驳驳的色纹,都是江南雨巷式的杰作。

    院外。羌山豪放,烈日已经被柳杉的光影洇润。溪边的露台,绿影中吊脚楼,溪如诗,涛如歌,而远山,据说那是熊猫出没过的地方。还有,已筹划好的碉楼、羌廊与索道,羌文化建筑的三大元素,就要嵌进羌人的山,嵌进大禹子孙新的生活。羌文化,更加奔放,更加原生态。传承它的血脉,不仅有飘逸豪迈的羌红,还有它的释古祭祀,它的烈性咂酒,它的片石碉楼与纯洁白石,它的激越羊鼓舞和唱经。一道道羌山的绵绵溪流,亮晶晶地,反射着白光,从山的深处流出来,正是舞动的羌红被岁月漂白,化作乳汁,滋养着大山的子孙。

    从那年的惊天动地开始,我已经是数次到过擂鼓镇。从走进满目悲怆满目愁的救济蓝帐篷,到读懂滴着汗水的张张坚毅面孔,再到欣看一座座新房的挺立,每一次,我都感慨不已。羌汉子孙的倔强,已经深深刻进大山,并且,再造了河山。

    我对擂鼓镇印象真的太深了,有的时候,闲下来,就会晃动很多影像。

    那年深秋的子夜,本来行进在阿坝高原和岷江峡谷的我,突被召回成都,限令清晨8时必须赶到某机关。接到指令已是傍晚,可人车还在马尔康,全路酥脆,薄霜飞石。急急赶路,汶川以南全线封闭,我们斜插着从茂县经土门镇,抄近道选择347国道。进入北川境内,从万籁沉睡的禹里镇,到柔肠寸断的老县城曲山镇,再到空旷寂静的擂鼓镇,漫天风雨,一路坎坷,全程泥泞。到了擂鼓镇,已是凌晨2时。此刻,羌山隐退,地势始平,却徒见千灯空明。同行者吕朱二君皆凄苦不已,我却多着一份淡定,居然途中作一律,至今犹有记忆:“车过无名岭,孤灯晃叠崧。近身皆魅影,刺目有酸风。浓雾垂重幛,秋虫响暗崆。路歧多世道,冷眼对空濛。”就在擂鼓镇的路灯下,一行人疲惫不堪,捧着面包,就着矿泉水,吃了晚餐。沉闷中,我提议,我们念首诗吧。大家同声附和,顿时大声朗读。那会儿,刚从土门到禹里一线下来,那是红四方面军走过的高山,于是,《长征》就被吟诵了一遍又一遍;接着,就是苏东坡的《定风波》,从小序“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再到全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声嘶力竭的诵读,不,那是吼叫,吼叫声在寂静的擂鼓镇环路原野里,传得好远好远,加之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其后,遂血回满满,一路高歌。返回成都时,已经是曙光初照。

    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就是融进中国人血液里的淡定与担当。

    从脱贫攻坚,再到乡村振兴,这种大禹之乡的担当精神,还有偾张的意念,那真是难同当,福同享,乘一脉血流淌。不仅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为了扶贫,为了振兴,有的人走出大山,也有的人走进大山。去留,肝胆都是两座山脉,羌山那样的山脉。

    文化的融合,文明的前行,不惧烟雨,不负烟雨。

    羌文化特色,汉文化内涵,如同院外的两股清泉水,流到这里,就汇进同一道涧沟里。

    溅水生烟,润衣如雨,融流为溪。

    烟雨溪。好名字。

    既然如此,就在这羌山的山窝里,小住几日吧。

 

当前:B4(2021年08月04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