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 事
杨亦頔(云南)

 

    云南人最不喜外地人把菌子叫成“蘑菇”,那是罩在玻璃里的野草,只能眼饮甘味的过山雨,有种不疼不痒的异感。

    至于捡菌,是无人攒聚的静默的节会。

    找鸡枞是命定的重逢,是地利。童年时,我捡菌上山前,大人会告诫:“找鸡枞莫说话,它会长脚跑掉。”禁忌让鸡枞成了潜行在林子里的活物。跟自然交涉,合该放低身段,就把自己当作循路回窝的蚂蚁吧!

    老屋背后的泥台坎也是巨山,阔大满绿的芭蕉叶遮了半个天,在松针、碎叶、乱草拌和的杂色坡丘间爬行,触及绵密雨针轻戳大地引起的微颤,嗅到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山林体香。蕨的羽叶是咬开前路的齿,色浓绒厚的老苔是大小石头上无边的草甸。亭亭如盖的菌伞就在眼前,木棍篾片试探、撬采,鸡枞根身完整、头似尖笠。蚁窝不损,菌窝年年都在,鸡枞不“跑”实是取之有度。

    捡杂菌是不期的偶遇,是天时。野菌无窝,讲求因缘。

    雨后晨早进山,从踩坏一朵奶浆菌发端。枯朽叶堆上,菌子的稠白渗液像山间浓重的雾,水气在拾菌人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弥漫。松枝干针是山地上生出的老茧,也有妖绿的柔嫩矮草伴生,这往往隐喻着不寻常的生命。肉红的柄出土,指甲刮破处,靛蓝的伤痕晕染爬升,就是俗称的“见手青”了。

    紧随一个经验丰富的拾菌人,刷把菌、黄牛肝、大红菇、白米汤……是人和自然从言语不通到交心谈情的过程。蓦地,泥巴、草叶成了流体,雨打在上面激起的晕就是青皮菌,圆而小的菌帽次第共振,才晓得已进了菌塘子。它是深山里的无名地,也是二大大(方言,二大伯)揉皱的烟壳纸上隐秘的藏宝图,记载着菌塘子的生辰和居址。几十年前,父辈用扎紧脚的裤筒扛回一兜杂菌,只有香蕈、木耳能勉强换钱,其余的菌子清脂刮油,在那个年代少有人吃,跟现下价格不菲的菌类食材悬殊得不像同一种生物。

    如今,捡菌子不谈收成、不问结果,毕竟从手到嘴还有极苛刻的条件,仅仅在囊获和弃失之间看山见水,足矣。

 

当前:4版(2021年08月06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