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江北
江育彬(广东)

 

    外婆家在江南,我家在江北,中间隔了一条江。

    因为要走路又要过渡,见一面不容易,便觉得山长水远一般。实际从我家到外婆家,直线距离不过十里路。

    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从家里出发,路过市集会买上一块肉或者一条鱼,然后再走到渡口坐船。

    那时候的渡船,不过是比舢板大一点的木船,每次只能运载十来个人,加上自行车和挑担,便是满满当当。坐渡船,最怕遇到轮船。轮船卷起浪头,将渡船晃得险象环生。经验丰富的船夫会将船头对准浪头,这样木船只会高低起伏,而不会左右摇摆。即便是有惊无险,也制造出不少紧张的情绪。

    上了岸,还要走上三四里路。到了家门口,我急不可耐地喊一声“外婆,我们来了”。外婆便从屋里迎上来,喜出望外地拉住我的手,用方言说着“惜肉惜狗”(大意就是“心肝宝贝”)。

    因为路途有点曲折,不常相见,但每一次见面,都分外亲热。

    小时候我在外婆家待过不少时间,每天跟一帮孩子上蹿下跳,没少让外婆操心。安静的时候,便听外婆“讲古”。外婆家里有《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说岳全传》《今古奇观》等不少藏书,大部分是远在香港的大舅邮寄过来的。书是繁体竖版,一般人还真看不来。碰到不认识的字,外婆就查字典,硬生生把这些书都看懂了。

    外婆“讲古”的时候,几个舅舅在旁边插插嘴,做些补充。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讲古”就成了为数不多的娱乐节目。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家人闲聊着三国和隋唐英雄。

    外婆也讲兵荒马乱的年月,讲一大家子总是吃不饱,讲外公带着舅舅去打鱼……外婆面色祥和,那些艰辛的岁月娓娓道来,云淡风轻,不带一点辛酸,也不带一丝感慨,就像昨天看了一出戏,今天置身事外将剧情复述一遍。

    外婆家的院子,种了许多花花草草,长势最好的要数那株金银花,青翠蓬勃,枝蔓爬满了架子和墙头。有时候到了家门口,只见外婆戴着老花镜,坐在门槛上看书,院子里的金银花开得灿烂,一院的芬芳,便觉得眼前一切像画一样。外婆守着她的书,就像守着一堆宝贝疙瘩。她笑着说,看到后面又忘记前面的,百读不厌,常读常新。

    在外婆众多孙辈中,我是最大的,也是跟她最谈得来的。而外婆眼中的我,仿佛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一句“惜肉惜狗”,从我蹒跚学步讲到而立之年。

    工作后,经常出差,但每次回家总会去看看外婆。陪外婆喝上几杯茶,聊一段家常,讲几句三国,好像不这样做,就少了点什么一样。每次见外婆,我都会拿点钱给她,她说什么也不收,我只好事先把钱换成小额的,趁她不注意塞在枕头下或者拿东西盖住留下。

    外婆似乎有操不完的心。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关心我的学习工作;待我三十岁后,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她的愿望就是有生之年,能够看我带着媳妇和孩子去看望她。

    那一年春节,我带着妻子抱着孩子过江去看外婆。外婆抱着我的孩子放在膝盖上,嘴里念叨着“惜肉惜狗”,那一刻,恍然如梦。也就在那一年,外婆走完了她八十八年的人生路。

    此后,我过渡的次数少了很多。

    有时候去走亲戚,路过外婆的老屋,看到那株金银花依然郁郁葱葱,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那一声“惜肉惜狗”,仿佛萦绕耳边。

    外婆在时,江南江北,是最甜蜜的牵挂。外婆走后,江南江北,只是一段距离。

 

当前:4版(2021年09月03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