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馍馍肥年
崔立新

    腊月,厨房里“蒸”事不断,蒸馍,蒸糕,蒸豆包儿,蒸豆渣饼……馍,蒸得最多。腊月里蒸馍,发一年。

    蒸馍的日子,一般固定在腊月二十六。

    家乡人对年馍很在意。白胖胖,暄腾腾,光鲜鲜,那是“发”得好啊!不松不软的青蛋蛋、馍皮发黑或裂缝儿了,就会被认为来年运气不好。所以,蒸年馍,相当隆重且严谨。面粉,都是挑最好的麦子,磨头箩白面;面,头天就和好,放在温暖的地方发酵。蒸的时候,几乎全家上阵,揉面的、挑花儿的、烧火的、备柴的,齐心协力,热气腾腾。

    我娘蒸馍,总是铺垫似的,先蒸一锅素馍。素馍,没有任何花哨和噱头,连个红点儿也不点。她泡好碱水,一次倒足,那充满气泡儿的酵面,霎时塌陷下去,体积缩了一大半。娘高高挽起袖子,露出臂膊,加进去干面粉,两手在面盔子里,来来回回搅、摁。面粉、面絮、面团、面块儿,散乱的面粉逐渐团成一大块。

    麦面,没有怡甜快辣的味,没有繁华绮丽的色,只有温馨平淡、从容踏实的质。馍要好吃,全凭劲道。劲道,是“揉”出来的,“面揉千把,白如雪花”。娘揉面时,会念叨:“抱大的孩子,揉到的面”。面揉多了,能增白,还能增加光润度。

    面团揉到一定程度,切成小块再揉,再掐成均匀的“剂子”,案板上一推一拿继续揉。面团越揉越硬,揉到更硬,最后揉成的圆馍坚强地立着;上笼时,还不肯屈服。等出锅,嘿!发成了圆的。柔韧面皮下,仿佛有力量鼓动着,充满张力。

    我家蒸馍的锅,是一口八印大铁锅,锅盖是枣木合的,箅子是高粱秆子穿的;柴火有时是棉花棵、玉米轴,有时是山上拾来的硬柴。圆馍安顿在箅子上,灶里大火猛烧。水一开花,稍减火候,文火慢蒸。十来分钟后,锅盖一揭,一团白汽冲天而起,白汽缭绕间,却见馍一个赛一个文静,低调出场,端的是花未全开月半圆的矜持和娇羞。

    书上说,清代扬州小馒头很有名,《调鼎集》里道:手捺之不盈半寸,放松乃高如杯碗。我娘蒸出的馒头,跟这不是一个风格:使劲捏紧在手心里,馍也不会缩多少;北方馍,端的是劲道,一层一层用手撕着吃,真香。

    《随园食单》里说的“千层馒头”,我觉得就是娘蒸出的馒头。

    素馍蒸出来,来帮忙蒸花馍的邻居就到了。她们开始做馍,一边谈论着家长里短稀奇事,悠然,放松,笑语盈堂;手下却没闲着,搓,团,擀,剪,切,一压一按,一捏一卷,一扎一挑,盘枣点豆,插面花儿。

    眼花缭乱之际,花馍上了箅。急火猛蒸,慢火加热。等出锅,看吧,有蝴蝶馍,有拧劲儿馍,有攒花儿馍,还有鱼型的,猪头型的,一个个白白胖胖,鲜嫩灵活。晾一下,再点施花红,装饰渲染。素朴平常的日子,忽然间开了花儿,漾出一波波繁华热烈的味道。

    这家蒸好了,婶婶大娘们,转移另一家;蒸花馍的气氛,总是喧哗热闹的。

    一百多个馍,晾晾以后,摞在五斗瓮里,盖上盖儿,露天冷冻着。正月里走亲戚,揭开瓮盖儿随用随取。

    馍晾好,娘装上一篮,打发我们先把本村亲戚拜访一遍。串亲送馍,数量由亲疏关系来定。姑家、姨家8个,表姑、表叔4个,余者有4个、也有2个的。按常规,亲戚会从送去的馍里,退一半回来,叫“压盒”。

    后岗太姥姥家是最大的礼,12个。娘嘱咐:“太姥姥年岁大了,腿脚不利落,千万不要让太姥姥压盒”,但太姥姥总会把篮子夺过来,给带回几个。

    有次,我动作快,她没来得及装,小脚一捣一捣追出屋门,硬塞我两个,说:“俺那孩羔子,比小狗子还快!这个路上吃!”

    胖馍馍肥年。正月里,我们㧟着一篮一篮胖胖的馍,去走亲戚;同时,也接受亲戚们送来的各式各样的馍。换来换去的胖馍馍,是亲情和年味儿,也祈祷着新一年的好运气。

当前:A4(2022年01月27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