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奶奶打开坛子的时候,我时常觉得有光从那黑洞洞里逃逸出来。
光是乘着美味和神奇跑出来的。奶奶家的坛子又多又神奇,从地下到地面再到天上,各式各样黑的黄的褐的坛坛罐罐,像乡间生活的盲盒,让我着迷。
冬天大家相聚的时候,她指挥我的叔侄们挖开院子里枣树下的地面,刨开近一米深,渐渐露出用泥和红布封好口的两个大坛子,那是她上年埋藏下的、用糯米做的黄酒。把这两坛刨出来,把新做好的两坛放下去,再回填踩实。在那潮湿寒冷的天气里,亲友团坐,抿上一口热好的颜色深黄近红的酒,整个人、整间屋子都变得暖烘烘。
枣树枝杈够不着的地方,离黄酒几步远的柴堆旁,地下冒出两个坛子口,高出地面两三寸,口边有水封圈槽,拿盖子扣着。揭盖去看,黑乎乎的,泛着水光,并不能看分明里面是什么。奶奶说,左边坛子里是咸鸭蛋,你想吃几个就捞几个来吃,吃了清火呢;右边坛子里是泡菜,千万不要伸手下去,养泡菜水可不容易,想吃要拿专用长筷夹。奶奶做咸鸭蛋,不像别处拿黄泥包裹,而是取冬天第三场雪融化在坛里,再加上盐,将洗净的新鲜鸭蛋放进去,一个半月以后就可以吃了。泡得越久,蛋黄就会越红亮。夏天的时候,这两个坛子总是频频被打开,为衣衫干了湿、湿了干的家人提供格外珍贵的滋养。坛子半埋地下,泡在里面的东西夏天拿出来的时候带着点儿清凉,冬天去拿又会带着不同于时令的暖意。
顺着厨房的墙脚,一溜儿放着好几个坛子,有放豆瓣酱、黄豆酱、辣椒酱等各种酱的,有放腌白菜、腌萝卜等各种腌菜的,还有放豆腐乳、自制醋的,每次回去我都要一一打开看看闻闻尝尝。时常把盖子一揭,浓厚的发酵物的香气与厨房里的烟火气混在一起冲向面门,让人如饮酒般略有醉意。
奶奶觉得样式最好的瓷坛,一溜儿摆在窗边格架台面上。打开木盖,凭着日光就能很清楚地看到里面放着日常用得最多的米、面、麦、豆等,但我还是会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进去。当手指插进大米、糯米、麦子、黄豆、红豆、玉米里,无数个小精灵凉凉滑滑地紧紧抱过来,不知带走了心里多少烦躁。我常把手伸到这些坛子里玩,开开心心地等开饭。
我最喜欢的,还是奶奶的阁楼。从楼梯口一直到顶头小窗,木质的楼板上,一侧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杂物,一侧则又码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当阳光透过小窗洒在这些满是岁月痕迹的坛坛罐罐上,就是一幅经典的油画静物。
曾经鲁莽地像插米一样把手探进一个坛子,被里面的干笋丝儿狠狠刺进了指甲缝。受了教训的我,不敢再在奶奶阁楼的宝藏里放肆。她知道我喜欢,每回上楼取东西时,总带着我,要么掏出些笋干笋丝,要么掏出些我不认识的蘑菇和木耳,要么掏出些豇豆干红薯干,甚至还有几种我不认识的草药,已经爆开花的蚕豆、豌豆、米花等。
奶奶将这里地里产的、山上采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晒得干透透的,清清爽爽地放在坛坛罐罐里,不惧虫鼠。她不用贴字条以分别,取东西也总是准确无误。看着她如树皮般的手从反复摩挲而泛着紫光的坛子里探进去,我总是觉得她掌握了魔法,可以将这方乡土的阳光、水土、风味乃至节令用坛子封装起来,而当她拿出凹凸虬曲或黑或黄或红散发着醇香的干菜时,就是魔法解封的开始。
其中最让人迷恋的是在别的地方我再没有看到、吃到的灶灰干南瓜片。
春天,奶奶在地角边随便种三五棵南瓜苗。也不用打药管理,它就长得蓬蓬勃勃。到南瓜大量成熟的时节,除留下几个老的码在墙脚以备鲜食外,其余的都会做成干南瓜片。
我曾经帮她做过一次。用类似倒扣过来的大型削皮刀的工具把南瓜切成片,然后撒上从灶膛里掏出来的草木灰拌匀。抖掉多余的灰,把南瓜片撒在晒谷场上。太阳烈的时候,收晒两三次就干透了。经过反复的收晒和入坛前的整理,原来糊在上面的草木灰变成了浅浅的一层银灰色,金心银皮,十分诱人。
穿上“银铠”的南瓜片放上几年也不会坏。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热水泡发,稍稍揉搓洗净攥干水分,然后清炒或和肉一起炖、炒,那种异样的鲜美,没有吃过的人怎么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