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膘牛
◎ 杨泽义

 

    过往的生活,总有一些刻骨铭心的影子,定格在心灵深处的胶片上,并随着岁月的沉淀更加清晰。

    儿时喂养了十余年的那头“干膘牛”的身影,四十年来时常浮现于我的脑海中。

    七岁时,父亲牵回生产队指定喂养的一头小黄牛。我把它和之前那头圆滚滚的黑水牛一比较,心里就如同被人剥去了身上的新衣服一样难受。因为这头小黄牛实在是奇丑无比——它的个子矮小,只比家中的黑狗大不了多少,身躯像烘了多年的腊肉一样干瘪,行走时还不停地颤抖,小而干涩的眼睛发出怯懦、无神的光。母亲说:“好好喂它吧!交些牛粪到生产队,可以挣些工分。听兽医说,给牛喂盐可以长膘,我们以后多给它吃些盐就是了。”

    此后,全家人尽量去割最嫩、最青的草来喂这头小黄牛,还常兑盐水给它喝。两年后,它的个头虽长大了许多,但仍然瘦得像个风车架子。兽医看了说,这牛属于干膘牛,吃得再好也不长膘。

    我初中毕业那年,土地承包到户了,干膘牛分配给了我家和邻家。它必须学耕田了,由邻家大哥负责调教它。一天早上,邻家大哥把它牵到田中,给它套上所有的“行头”,将一系列“口令”喊了无数遍后,它瘦瘦的身躯颤抖地拉着犁头,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就死活不动了。大哥气愤地用荆条在它的背上打了几下,留下几道灰白的痕迹,它立即乱蹦乱跳,转了几圈后,居然挣脱了那些“行头”,一溜烟地跑了。邻居们合力将它围堵回来,大哥把它拴在一棵树上,用一根木棒让它饱尝了皮肉之苦。

    牛的使命就是耕田,不管你是膘肥体壮还是骨瘦如柴。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后,干膘牛终于勉强能听懂“口令”了,但依然拉一会儿犁头就不动了。每次挨打后,它就奋力逃掉,被捉回来后,责打更甚。

    每年春秋两季,是干膘牛最劳累的时候。脖颈上薄薄的肌肉被磨得血肉模糊,但在荆条的抽打下,它只有死命前行。每天,它拉不到半亩田,就会步履蹒跚,全身颤抖,累倒在地。对递上去的青草,也只是看一眼,连头都抬不起,瘫在地上不停地喘息。每当这时,我心里都十分难受。一年下来,它无数次躺倒,再无数次爬起,伤口在农闲季节还来不及痊愈,第二季的耕作便又开始了。我无数次在心里对它说,你既然是一头牛,耕田耙地就是你本分。可是,你为什么就这么瘦呢?为什么就无力承担自己的责任呢?

    高中毕业后,我回家接过了耕种4亩多田地的任务,天天与那头干膘牛相处。那时它虽已是成年的壮牛,但劳力依然差。它拉犁累了的时候,由于太瘦被同学们戏称为“干膘牛”的我,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就停下来让它吃些青草,休息一会儿,我也趁机喝口水,或看会儿书。这样的耕作节奏中,它完成任务就不那么吃力了,也就很少发牛脾气。

    干膘牛与我搭档得最好的时候,是耕那块离家几里外的“烂泥田”。我们一下田,腿便陷进了泥里。每耕一犁,犁尖就粘上一大坨泥巴,加上犁头本身,足有六七十斤重。瘦弱的我,要拖着犁头来回转上百次才能耕完这块田。也许是我特意耕薄一些以减轻它的负重,也许是泥巴裹腿不便逃跑,它总是特别配合,任我调遣,但我仍被累得手脚发软,有时甚至眼冒金星。我只好耕一会儿就让它吃一些草,自己趁这时到田埂上去躺会儿,有时甚至睡上一觉。

    1983年秋末,我在种上了当季的庄稼后,拿着二哥送的一本字帖、一支竹笛,大妹送的一双鞋垫,告别家人,告别干膘牛,告别耕种了3年的土地,离开了家乡。

    临走前,我割了一大篓青草,背到圈里,给干膘牛添上。它只看了我一眼,就迫不及待地埋头吃草去了。

    4年后,我回到家时,那头干膘牛已不在了。伫立在空空的牛圈门前,我想,人和牛的最大区别,不在于一个吃饭一个吃草,而在于人可以另谋出路,牛却别无选择。

    后来,我谋到一份职业。几十年来,由于常年埋头工作,加班熬夜,导致颈椎、腰椎骨质增生,经常头脑发晕,手脚发麻。我想,这也许就是生活留在我身上的疤痕吧?

 

当前:B3版(2023年10月10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