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长啸
◎ 米丽宏

 

    撮口为啸,这是《辞海》中说的。我试着做一下“撮口”这个动作,感觉很像今人吹口哨的样子。

    然而,啸,于今不传也久矣。清人张潮曾言:“古之不传于今者,啸也、剑术也、弹棋也、打球也。”啸,因此氤氲了一层古意。

    啸,定然不似吹口哨那般简单吧,它更像一种行为艺术,风行于文人名士之间:魏晋阮籍擅长啸、陶渊明啸傲东轩下、张三丰啸歌山野……

    声声长啸,是心灵暗喜与隐痛的一种揭示。

    史载,阮籍一声长啸,时人远隔一二里都能听到。当时,阮籍登苏门山,遇道人孙登闭目养神,于是上前攀谈。他实在是憋了一肚子的牢骚啊,末路穷途,胸臆难抒,说起自己的遭遇,滔滔又滔滔,而孙登只是仰着头,一言不发,一副超然世外的神情。阮籍又说到儒家的道德主张、道家养生之法,孙登仍是不发一言。阮籍讪讪地站了半天,长啸一声,返身而回;到半山腰,忽听到孙登的长啸。此啸山鸣谷应,宛若天籁。阮籍听出了其中一派自然清空之气,肺腑块垒顿时排空。

    他思忖,自己的长啸,全是世事的郁结,难纾难解。却原来,放下,也可凭一声长啸。

    油然想起鲁迅的《呐喊》。呐喊?那何尝不是勇士拖枪、面对着一间万难破毁的“铁屋子”,发出的一声断喝、一声长啸呢?他曾沉吟:“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于悲哀中呼啸,鲁迅说自己是一只夜行的鸟,发出恶声。正因有这声声长啸,才让沉沉欲睡的人们蓦然醒来,看清独行者的灯盏。

    世间如此长啸者,能有几?非风骨硬者、胆气豪者,不能为之。河水日夜流淌,生命静于无言,一两声长啸,穿越史册,啸出了风致和味道。

    啸,在大地上却无处不有。风扣松林作金石声,似是“龙吟”;若再迅疾些,穿过坚挺紧密的枝叶,这就变成了“啸”。天空蓄满雷鸣电闪、风声雨声;山冈上、密林里,“昂”的一声虎啸,远远传到了山那边;田野的绿幕里漏出几声牛马驴骡的长声嘶鸣,令人会意;海边飓风带来潮起潮落的嘶吼,叫人胆寒;一面垂直悬挂、急速跌落的瀑布,发出的啸叫,也能惊心动魄。

    虎啸,是威猛的;剑啸,是凌厉的;山海之啸,是神秘的。我们这些俗子,日日为柴米油盐奔忙,心尖尖上爬满了岁月的青苔,沾染了烟火的油垢。茫然之间,常常迷失。

    那么,到山水之间去,如何?去走一走。有林泉明志,有烟霞为侣,猿声鸟啼隐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肺里的废气,渐渐排空,心里的污浊,渐渐散逸,你面向烟山万重,中气十足地长啸一声……

    一声长啸,好似一个幽深的入口,“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待眼前一片桃源,才恍然悟得:刹那间,历史便过去了;弹指间,一辈子便定格成一声长啸了。

    一声长啸,也长,也短。

当前:B3版(2023年10月10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