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父亲极少喝白酒,要喝就喝老家自酿的黄酒。拿杯子喝根本不过瘾,把黄酒舀在碗里大口喝,才是我们陕北人的习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老家的黄酒到底有多好喝,我那时竟浑然不觉。
说来也难为情,我吃着小米饭长大,枕着黄河涛声入眠,家乡的食物我样样都喜欢,唯独这黄酒,我总也喝不惯。每次喝黄酒,我都连忙摇头摆手,但父亲总会给我少盛一些,让我尝一下。我端起碗小抿一口,顿时,满嘴酸涩乱扑腾,一缕热线直蹿胃,真叫人忍不住撇嘴。父亲每次看着我的样子便会笑道:“我的孩儿呀,这么好喝,你咋不爱喝,喝不下就放下吧。”印象中,我从来都没有把碗里的黄酒喝完过。
老家的黄酒,也叫稠酒,实际上是一种米酒。由于酒呈糊状,浑浊黄稠,如黄河万里浊水,故称之为黄酒。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里“热腾腾的油糕摆桌上,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唱的正是这陕北黄酒。用来酿造黄酒的原料有两种,一种是糜子,一种是酒谷。它们都形似小米,虽色泽金黄,却与小米略有不同。糜子碾出的叫软米,颗粒比小米略大,口感较软,可以酿酒,也可以蒸糕;酒谷碾出的叫酒谷米,颗粒比小米略小,是酿造黄酒的上好原料。
酒谷米酿酒需经过充分浸泡,捞筛沥干,然后再用石碾挤压碾碎。我印象最深的环节就是碾米。每到冬天,不是东家碾小米,便是西家压黄米,村口的石碾子总是吱呀吱呀不停地转,碾米的人便跟着碾轱辘一圈一圈地走。碾好的米粉抬回家,细箩过筛,拌适量的水,揉搓成均匀的面絮状,再一层一层地放入蒸锅里蒸20分钟左右,趁热快速揉搓均匀放置坛中。接下来就是黄酒的灵魂——酒曲上场了。取适量的酒曲,再加少许白酒提味,拿来擀面杖把酒曲和蒸好的酒谷米面搅拌均匀,最后封上盖,拿厚棉被紧紧地裹住坛子,置于炕上最暖和的地方,待发酵三天三夜后,再把热罐子抱到院子里,让其自然冷却,这样黄酒就酿成了。
要喝的时候,舀一勺黄酒放进锅里,加适量冷水,一边转动勺子一边搅酒,直到把黄酒与水搅动得完全融为一体,冒热气时,便可饮用了。喜欢甜的加点白糖,就是酸甜味,不加白糖那便是原汁原味。如今,又是一年冬季酿酒时,母亲在厨房煮着黄酒,那熟悉的酸甜气一下子弥漫了整个屋子。这次,我主动端起父亲盛好的那碗最少的黄酒,喝了一口,微酸略涩,绵柔的口感里透着淡淡的酒香和甘甜的米香。这是我头一次发觉家乡的黄酒竟如此好喝,便端着碗,一口黄酒,一口凉菜,片刻就喝完了。我放下空碗,父亲和母亲诧异地看着我,我笑着说:“真好喝,再来点。”将近三十年了,我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喜欢这个味儿。
时光知味,岁月沉香。我想,兴许是我这么多年,历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再复杂的味道咀嚼过后,也都只剩下了本真之味——或酸、或甜、或涩、或纯净、或醇香。哦,我猛然顿悟了:原来这黄酒,是粮食的味道,是大自然的味道,更是生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