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里的疼痛
◎ 米丽宏

 

    幼时的夏天,常牵着娘的衣角去菜园。那天,一路蹦跳着,又唱又笑,忽一虫撞上额头,顿觉一刺,转而又痒又麻,憋胀胀地痛。

    我捂着前额跌坐在地,弹蹬着腿惨叫起来。娘看看飞走的虫儿,嘴里说:“呀,蜜蜂!”她蹲下来又是手挤,又是嘴吹,又是安慰。

    蜜蜂赏我一个鼓鼓的大包。

    蜇,充盈着饱满的疼痛感,它与毒刺、烧灼、肿胀、钻心、意外之伤、不提防的侵害等等相连。村里的童年啊,常与虫为伍,我被马蜂蜇过,被洋剌子刺过,还遭蝎子蜇过。

    马蜂比蜜蜂更狂野,那个“马”,可不是善意,而是“野、毒”的别义。这些家伙善抱团儿,遇事“嗡”一声,倾巢出动。要不,人们怎会把招灾惹祸生是非叫“捅马蜂窝”呢。

    那些男生们,却将“捅马蜂窝”当成充满刺激的游戏,一听说哪儿有“窝”,便打上门去。

    那人蜂大战的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大战中率先出手的,总是孩子王。他手执长棍,用衣服或草筐罩头,一点点挨到近前,举棍迅疾一捅,就势趴下。马蜂立时炸了窝,黑云似的,呼啦啦涌出;居高临下劈头袭来,令人招架不及。

    现在想来,马蜂那物,竟好似谙熟作战机巧,中间人马,铁甲围裹,两翼轻装马队,扇形包抄。左中右,三路围攻,有序而凶猛。这种兵团作战很有威势,被蜇者叫号奔逃,马蜂则紧追不舍,有时甚至追出百米以外。

    男生们往往被蜇得很惨:有人手指成了胡萝卜,有人两眼肿成一丝缝儿,有人嘴唇成了厚鞋帮子,有人一脑门大菜花儿!有次,躲在门旮旯的我,也没能幸免,手臂被蜇了个大包,疼得直掉泪。男生们很少有掉眼泪的,他们嘴里“丝丝丝”呵着凉气,还要应对家长的教训。

    我们遭受袭击最多的,是“洋剌子”。

    洋剌子,在我们这里叫“八脚”,被它刺了,我们说被“八”了。洋剌子是一种蛾的幼虫,色彩艳丽,极魅惑人。翠绿里,间杂孔雀蓝的斑点;鹅黄里,插缀棕红色条纹;还伸出两支漂亮的红角。背上背着几排剑戟般的毒枝刺,有一种绚烂之美。越是色彩艳丽,毒性就越厉害。它蜇人都是默默的,一声儿不出就把人给蜇惨了。

    我小时候,捋槐叶挨过槐“剌子”蜇;摘酸枣,挨过枣“剌子”蜇;秋天收核桃,挨过核桃“剌子”蜇。都是“洋剌子”,疼痛有区别:被槐“剌子”蜇了,尖锐,如针刺;枣“剌子”,火烧火燎,有点齁人,枣子越甜,齁劲儿越大;核桃“剌子”,是闷痛、胀痛、憋着痛,像一老拳揍你鼻子上,你只有捂着鼻子叫“哎哟”的份儿。

    最要命的是挨蝎子蜇,那种痛砭骨入髓。

    十二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黑云压低,大雨欲来。娘让我上房清理一下泄水的瓦口;就在我掀起一截儿断瓦的当儿,中指上倏忽狠狠挨了一针!我惨叫一声,低头一看:一只蝎子卷着带毒钩儿的长尾巴,傲然爬了出来!

    我哆哆嗦嗦的手指上,已现出一个带血点的小洞洞;以此为中心,疼痛迅疾蔓延;手指瞬间肿大,渐呈紫黑色!剧痛像要顶破手指皮肤,一跳一跳蹿向手腕、手臂,一直到了腋窝。

    我蹦着高高儿,怪叫连连!

    我娘极速上了房,看看蝎子,倒吸一口凉气道:“天,还是个黑仔!”黑仔是家乡话里说的正值盛年的蝎子,毒性旺,毒液充沛,对人伤害最大!

    娘心疼得吸溜吸溜的,埋怨自己不该让我清瓦口;她护着我下了房,赶紧弄肥皂水抹,弄碱水抹,弄牙膏抹,又打发我妹去邻居家拽了一把蝎子草,捣烂了,抹……

    一切无济于事。我抱着右臂尖声哭叫,一门心思地疼着。摆在桌上的饭,哪有心思吃。邻居大婶儿听见哭叫,跑过来看顾,让我娘赶紧找个带子,扎紧胳肢窝处。说,这样毒液就不会往心脏蹿。

    娘找带子给我扎紧,声音哽咽着说:妮儿,你吃点东西吧。有力气了,抗疼。

    我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边抽噎着哭,一边狼吞虎咽吃完了娘一点点儿塞到我嘴里的半块馒头。

    吃了馒头,娘拍着我后背说:娘知道你疼。闭眼睡会儿吧,明早起来,就不疼了。

    可那刁钻古怪的疼,在我半边身体里左冲右突,骁勇异常,哪里给我睡觉的机会?那一夜,哭到什么时候,我已不记得。只记得,次日,我娘的眼睛也是肿的。

    多少年过去,种种蜇痛如风而过,但疼痛如礁,在人生途中,时隐时现。作家三毛说:世上的欢乐幸福,总结起来只有几种;而千行的眼泪,却有千种不同的疼痛。生离死别,世态炎凉,感情的失落离弃,疼在肉体,也疼在心灵……

    疼痛,不可避免。如果,身边有人陪你一起疼痛,这是幸福的一种,请万分珍惜;如果没有,那么,请你把疼痛当朋友,邀它坐下,诚恳面对。

    疼,是生命中早晚要面临的问题。

 

当前:B3版(2024年05月30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