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李姐
◎ 李晓

 

    初夏时节,李姐乘长途客车,又来到我妈家里,她带来了一大筐茄子、番茄、苦瓜、黄瓜,还有山核桃、腊猪蹄。李姐说,这些都是山里老家的山货,特地给我妈带来的。

    李姐见了我妈,还是那么亲热,她搂住我妈问:“姑姑,您过得还好吧?”妈妈连连点头,泪水浮出了眼眶。

    李姐在我家做过一段时间的家政护工,从我家回去以后,李姐在乡下种庄稼过日子。李姐说,她还是感到与土地打交道心里踏实。

    那年秋天,爸爸走后没几天,妈妈便穿上了过冬的棉袄。妈妈说,越来越怕冷了。

    爸爸生前久坐的沙发上,有一个小小的坑。妈妈恍惚中听见爸爸突然从那沙发上缓缓起身说,把火关了吧。厨房的砂锅里咕嘟咕嘟炖着排骨藕汤。爸爸爱喝藕汤。藕有洞眼,爸爸说,吃了藕,可以帮人心里透透气。

    爸爸走了以后,那张他和妈妈睡了30多年的老床上,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妈妈半夜睁着眼,总觉得爸爸还坐在床前,半夜里时不时地帮她掖掖被角。

    妈妈整晚整晚地睡不踏实,眼圈乌青。我跟妹妹商量后,决定给妈妈找个保姆一起生活,给妈妈带来一点温暖陪伴。

    妈妈同意了。这一次,她没再舍不得花钱。

    57岁的保姆来自邻县,与我同姓。她说她刚从广东那边回来,她在那里一个富翁家里伺候患老年痴呆的老太太,老太太脾气暴躁,有时骂骂咧咧,或突然朝她扔东西,于是她辞工回了老家。

    我说:“叫你李姐吧。”她点头说:“好的,谢谢、谢谢。”李姐说,她就称我妈为姑姑。

    起初见到李姐,其实我对她的面相不是太满意。李姐笑时,歪斜的牙外露,让我心里感觉有些突兀。

    晚上,李姐和我妈睡在一张床上。我妈说,李姐晚上鼾声大作,感觉快要穿透墙壁了。李姐知道后,每天晚上要等妈妈睡熟后才蹑手蹑脚地上床。妈妈觉得过意不去,对李姐说,老头子生前睡觉也打呼噜,几十年来我都习惯了,没事儿。

    李姐依然等妈妈睡熟后再上床,但她不知道,妈妈有时是在假寐。有天半夜醒来,听着李姐鼾声大作,妈妈披衣起床,去翻爸爸的照片。李姐随后也醒来了,她对我妈说:“姑姑,白天我们一起看吧。”妈妈听话,和李姐一起又去睡了。

    每晚睡觉前,李姐都要给我妈烧上洗脚水,给她在木盆里洗脚,还帮她按摩上一阵,说舒筋活血利于睡眠。有时我妈感到难为情,等李姐洗完脚后,也躬下身去帮她按摩脚。李姐慌张地闪开说,使不得、使不得。

    李姐喜欢看手机视频学做饭菜,她还懂得不少民间偏方。李姐做的饭菜,我妈爱吃。妈妈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平时,李姐常带着我妈到外面闲逛。李姐很快熟悉了这个城市的街街巷巷,家里的沙发缺了一颗螺丝帽,她很快去老巷子里梧桐树下王老三的店里买来安上;抽油烟机上油迹斑斑,她去刘大娘的店铺里买来老丝瓜瓤擦洗得明晃晃的。

    有一天,我对李姐说:“谢谢你。”李姐很激动,说:“谢谢老板,我还做得不够好”。李姐马上又觉得叫错了,改口说:“兄弟,我是你姐啊,应该的、应该的。”

    我伸出手,握紧李姐的手,两股暖流贯通了。

    李姐回了一趟老家去拿放在家里的衣物。回来时,她扛来一个麻袋,里面装着老家的核桃、山药、柚子、红薯等山货,还有几个扑满白粉的硕大的南瓜、冬瓜,放在墙边似眉开眼笑的胖娃娃,也让李姐老家的地气蒸腾而来。

    李姐告诉我,9年前她离了婚,就去外面打工,进过工厂,做过家政工、医院护工、月嫂,如今存款有了几十万元。不过,这些钱是替还没在城里买上房的儿子攒着的。

    李姐说,她在老家处了一个对象,是一个小时候患脑膜炎后有轻微智力障碍的残疾人。

    那个快60岁的男人在家里种了好几亩地,还供养着瘫痪在床的老母亲。男人不太爱说话,每次李姐回去,他就嘿嘿笑着拉住李姐的手央求说:“不要走,不要走,就在家里陪我嘛。”

    李姐觉得这男人实在、安全,老了也好做个伴。

    有天,李姐搀扶着我妈去了一趟爸爸的墓地。在我爸墓前,妈妈把冰凉的石头一寸一寸都摸热了。李姐在墓前上了供果,轻声说:“姑父,我会把姑姑照顾好的,您放心。”

    妈妈一把握住李姐的手,她的手在颤抖。

    李姐照顾我妈一年后,又回老家去了。那个李姐准备托付余生的男人,整天在电话里嚷嚷着要她回去,我妈也给李姐打气:“你回去吧,回去吧,他才需要你好好照顾。”

    李姐默默同意了。回老家后,李姐与那个男人一起过日子,一起侍弄土地,土地也从来不负人,长出的粮食蔬菜足以养活夫妻俩了。

 

当前:B3版(2024年06月20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