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时光又醉又美,醉在傍晚的袅袅炊烟里,也美在舌尖的软糯鲜香上,这些来自味蕾的积累和记忆,填满我幼时的浅浅光阴。
光阴浅浅,但掩藏不住寓意深深。在我的童年,有一个寓意深刻的事物,它就是母亲爱做的那道菜——小葱拌豆腐,用一个青瓷碗盛着,绿的绿,白的白,无以言表的精致和细腻。
儿时家贫,几间土坯房中,几乎找不到一件像样的器物,唯独那个青瓷碗除外。青瓷碗是母亲的最爱,据说是姥爷的父亲传下来的,通体莹绿,饱含岁月精髓的玉釉,包浆出油脂的光泽。每当阳光打在青瓷碗的白边沿上,总有一种安静的、凛冽的力量破空而来。
青中泛白,青瓷碗、白豆腐似乎有着天然相辅相成的契合。每到傍晚时分,日影斜照,老桌子、旧板凳都泛起一道光泽,连同桌上的青瓷碗,连同正做饭的母亲,一起盈润。烟熏火燎中,母亲细致地切着豆腐,一样大小,均匀如方糖,雪白的小块,一层层小心码好,再撒一把翠绿香葱末,放几个鲜亮红辣椒条,点几滴芝麻香油,倒一些山西陈醋,外加半勺琥珀色的胡麻油,那叫一个香啊!宛如几丛翠绿鲜红洒在白雪上,养眼的瞬间,伴着无以言表的香味。最普普通通的豆腐,盛在最古老朴素的碗里,竟被母亲摆出白玉翡翠般的模样。
不是银碗盛雪,不是玉盏藏花,更不是金盘托月,只是青瓷碗盛白豆腐。
即便岁月如梭,即便我已成为一个事业小有成就的女子,但那碗小葱拌豆腐的味道,依然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间。我时常在想,母亲为何如此仔细地做着一道最普通的小菜?为何要选她最心爱的青瓷碗盛放?为何家中每次有亲朋好友聚餐时,她都郑重地把小葱拌豆腐摆在正中央,宛如画作中最后的点睛之笔?
清清爽爽,多滋多味,汪曾祺曾这样描述豆腐的风味,他还认为“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在北方,一年四季不缺的是小葱,缺的是香椿。青葱耐活,随意插种,一年四季,生生不息;豆腐价廉,从春到冬,皆可餐食。所以,即便小葱拌豆腐少了香椿的助力,我也不觉得可惜,因为母亲用那青瓷碗盛着,让它一样有了色香盈袖的模样。
我一直对青瓷碗念念不忘,它像岁月书页深处暗香浮动的宋词,淡雅但不清寒,沉静却不郁闷。我曾问过母亲,“这么好看的碗,是玉做的吗?”“土做的。大火烧过后,就变成这么好看的瓷了。”母亲淡淡笑着回答。我大惊,原来瓷碗的前身居然是土。而我,只看得见它现在的润泽,却看不到它曾是土的模样,在痛楚中翻滚,在烈火中煎熬,直至凤凰涅槃、重获新生,成为脱胎换骨的瓷。
土亦是母亲,我像是孕育于其中的种子,吸吮着它的营养,伸展枝叶、蓬勃开花。母亲又像是瓷,历经艰辛,却温润如玉。天下的母亲何尝不是这样?任凭生活怎样捶打,她们都会躬身成碗的模样,护着身下小小的苗,尽自己所有力量顶住外部的狂风暴雨甚至烈火,直至蜕变成瓷,还要在里面盛满甜香的爱,让儿女吃饱,茁壮长大。
瓷的包浆需要时间酝酿,人的心态亦需要岁月打磨。平淡甚至贫瘠的生活里,一样可以拥有一抹亮色,就像那青瓷碗、白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