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童年的味道,能穿越时空,唤醒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这不,在老屋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又见到那些熟悉的泡菜坛。尽管父母亲已经搬离故乡黄泥河十年,但得益于帮助看护的爱民大哥的悉心照料,这些坛子依然鲜亮如初。打开最大的那口泡菜坛坛盖,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洗净双手,探到坛子底部,从满坛酸青菜中摸出两三个鹅蛋大小、硬硬的白萝卜。哈哈,正好可以用来炖老鸭汤!
记忆中,我家厨房旁边的侧屋里,随时都摆放着大大小小十来个泡菜坛。里面腌制的各式各样泡菜,不仅是我们兄妹的“下饭菜”,更是贫寒农家走出饥饿的压舱石。
秋天是制作泡菜的黄金季节。父母亲从地里收回来的青菜、白萝卜等,堆满了大半个院坝。母亲将它们简单处理后,一棵棵、一个个全部晾晒在临时搭建的多根竹竿上,又把备好的土陶泡菜坛清洗得干干净净,一个个倒扣着,控干里面的水分。
一两天时间,竹竿上的青菜、萝卜经过风吹日晒脱水,很快变蔫。母亲取下后再次清洗干净,拧干大部分水分备用。然后,她从最早使用的老泡菜坛里,舀出若干黄泥河人叫“母水”的老盐水,放入新使用的泡菜坛中,开始调制新盐水。有时候她对自家的母水不满意,还会去奶奶家那口特大特老的泡菜坛里去舀。
后来,栖居在“中国泡菜之乡”眉山的我,从著名调味品专家张其圣先生处得知,四川泡菜的制作工艺极为复杂和精细,从选材、切配、腌制到发酵,每个环节都蕴含着独特的匠心和智慧。其中,母水的传承和使用尤其关键,事关乳酸菌等益生菌培育效果,决定着泡菜的口感和风味。我这才知道,那些年,母亲的泡菜能在黄泥河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秘诀原来在此。
花椒、八角、白酒、老姜、独蒜……母亲在屋里开始腌制泡菜,浓郁的酸辣香气,连在院坝外玩耍的我和小伙伴都能闻到。当我尽兴归来时,那些前两天还分散在院里的萝卜青菜等,如同傍晚各自归圈的牛羊鸡鸭,全分门别类,聚集于土陶坛内狭小的空间里了。
母亲总能凭借一双巧手,像变魔术一样,将有限的甚至意想不到的食材变成别有风味的泡菜。春夏时节,折耳根、香椿芽、紫苏叶等乡间野菜,李子、黄瓜等果蔬……一经母亲手后,顿时变成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让我们胃口大开,原本缺油少荤的生活不再寡淡,一碗红苕稀饭,也格外香甜。
有一年冬天,因为顿顿吃红苕汤吃“伤心”了,全家人都想换个口味。原以为家中余粮所剩无几,母亲会训斥我们,没想到她满口答应。她从泡菜坛里取出一大碗青菜、豇豆,切碎后放入铁锅中用少许猪油爆炒,然后加水。烧开后,她用一把勺子,将面盆中和得很稀的面糊分别舀到锅里,一块块面糊鱼儿一样在锅中起落沉浮。那天的晚餐,我们吃得大汗淋漓,连锅中的汤都喝得一点不剩。
多年以后,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因为面粉不够吃,那时面糊里面至少添加了一小半的麦麸。“有那么香的泡菜打底,就是加糙米糠,我们也会吃得呼而嗨哟!”我的恭维话,让母亲笑出了眼泪。
随着时代的发展,家中的条件渐渐好起来,亲戚间往来的密度明显增大。每每有客来家,母亲赶紧在吆喝转乡的小贩那里买上一小块猪肉,几坨豆腐,然后在泡菜坛里捣鼓一阵。中午,回锅肉炒泡豇豆、酸菜豆腐等菜端上桌,吃得亲戚们赞不绝口。有一年,帮我们家扩建猪圈的石匠世清舅舅工程完工时专门提了一个要求,要“打包”一些泡菜回去吃。想到他主要是来帮忙,工钱都没有认真算,母亲大方地送了他整整两坛泡菜,而且连坛子一起。欣喜若狂的世清舅舅用箩篼挑着,走了整整一天山路,才挑回老麻沟家中。
随着我们逐渐长大成人,母亲的泡菜坛“花样”渐多,养生意识越来越浓。她用一口小坛子,专门腌制鸽子蛋大小、尚未成果的幼年期柑橘,说腌熟后煮猪肝,清肝明目。“大娃,你的眼睛近视,还经常应酬喝酒,要多煮点来吃。”时至今日,母亲还时常提醒我这一养生“偏方”。
母亲的另一个泡菜“偏方”曾经让我受益,并屡试不爽。童年的我肠胃不争气,爱拉肚子,有时候拉得人都脱了形。母亲就会打开使用最久的那口泡菜坛,舀出小半碗老盐水。拿出两三个鸡蛋在锅里煎炒,随后倒入老盐水继续烹煮。煎熟后,母亲叫我将这几个咸咸的盐渍蛋全吃下,很快蛋到病除。
十年前,为方便就医,患有肺气肿等老年基础病的父母到兄弟所在的城市生活。离开黄泥河老屋那天,母亲叫兄弟铭生打开汽车后备箱,非要带一坛泡菜走,无奈后备箱里实在放不下。最后,兄弟为她找来一个装酒的塑料桶,装了满满一桶泡菜母水,母亲这才心满意足。
很快,父母在陌生的生活居所,又陆续摆放起一排泡菜坛。每次去陪他们吃饭,餐桌上总少不了一碗母亲腌制的泡菜。“这里的自来水水质不如老家的井水,泡菜没有之前的甜脆。”母亲遗憾地说。但我们临走时,都会喜滋滋地带走一大瓶泡菜,像淘到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掉地下摔坏了。因为我们知道,这份来自母亲的味道,不仅仅是一道菜肴,更是人生中的一抹亮色,一段关于家关于故乡刻骨铭心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