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逝的渔鼓声
程广海
  程广海(山东)

  在鲁西南宽阔无垠的平原上,被人称为“渔鼓王”的程二爷往日该是何等的辉煌和荣耀啊。二爷被众人捧着,被人们尊敬着,放在白马河下游的二三百个村庄来说,谁人不知道他的名号?哪一个人能对这些玩意拿得起放得下?哪一个又能精通古史的来龙去脉且能滔滔不绝地说唱出来呢?那把漆黑发亮的二胡和四尺长圆口仅有鸡蛋大小的渔鼓,在村里人看来,并无多少神秘,但那里面包含着的辛酸苦楚、欢乐眼泪是无法用语言来说清楚的。最能够引起人们兴奋的,是二爷那双神奇的手和那些出神入化的故事。

  那时的日子多么好呀。二爷有着幸福的家庭和美满的婚姻。二奶奶已为他生了第一个男孩。那孩子胖嘟嘟的,招人心疼。那时候,二爷已在白马河下游有些名气了,除逢集的日子外,程二爷常被人请去说书。收罢麦子,棒子还没有长出来的时候,二爷有很多这样得意的时候。每当夜幕降临,圆圆的月亮从远处的树梢悄悄上升起来的时候,二爷对着吵吵嚷嚷的人群高喝一声:“把那玩意拿过来,咱唱上一段‘秦——琼——卖——马’”。那抑扬顿挫、有滋有味的一声吆喝,引得人们捧腹大笑。

  二爷的伴奏乐器只有渔鼓、一对简板。说、唱、伴奏全是他一个人来完成,用左臂抱渔鼓,左手打简板,右手拍渔鼓兼表演。他的说唱嗓音洪亮,婉转含蓄,动作利落。

  但近几年,人们很少能听到二爷的渔鼓声了。倒是二爷那双饱含忧郁的目光越来越重了。那目光中含着的几丝忧愤和淡淡的哀怨在平日是很难看到的。二爷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一般的事情在表情上绝不会外露的。然而,就这么短短的几年,二爷终于支撑不住了。

  二爷非要儿子跟着他学说渔鼓,儿子非但不肯,还耻笑说这是下三滥干的活儿,干这行丢死人。二爷气得默不作声。后来,那个胖嘟嘟招人心疼的儿子长成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在一家私人承包的建筑队干活。有一天,小伙子从四层楼高的架子上摔了下来,死了。二爷从此常披着厚厚的夹袄站在地边,眺望着地的那一头,他的儿子就埋在了那里。程二爷站在地边默默地想,默默地抽烟,默默地同儿子对话。看足了,说够了,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磨磨蹭蹭地往家走去。

  二爷仍上集说书,失去儿子的二爷那神采飞扬的表情依旧。我想,二爷心中究竟能承受多重的灾难和不幸呢?难道还有比晚年丧子更痛苦的事吗?那“嘭——嘭嘭——嘭——嘭嘭”经久不衰的渔鼓声和发黄的《说岳全传》《三侠五义》《隋唐演义》等许多唱本,几乎记载了二爷的一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促使着二爷那么专注而又孜孜不倦地去追求那种粗犷泼辣的表现方式?这难道是二爷生命燃烧或延续的唯一方式吗?

  二爷似乎早已预感到了什么,尽管二爷被人们尊重着,但毕竟有些不同了,世道变化太大了。挣钱的门道很多,哪一个小青年愿意跟二爷学这门手艺呢?昔日的渔鼓王,连个徒弟也收不到了。二爷放出收徒弟的话有半年了,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学,哪怕问一声也好啊,也是对二爷的一个安慰啊。有些人甚至都不拿正眼看二爷了。二爷还是赶集说书,只是说书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人少,这书还是要说下去的,这是老辈人留下的规矩。二爷先来一段开场白:“老少爷儿们,咱原来说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咳,现在得改成人也太少了。少了啊咱也得说着玩!老少爷儿们,你们说咱今天唱哪一出戏啊?”“好!就唱这一折。”二爷边说边将渔鼓抱在怀中,“嘭——嘭嘭”的渔鼓声响过,二爷轻车熟路地唱了起来:“一个是江湖好汉,一个是巾帼绝代佳人……”

  只是,二爷明显地衰老了,那双曾经坚毅的目光越来越黯淡无神了。逢集的日子,二奶奶总是老远地出门迎二爷,二爷只是让二奶奶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这一个秋季,人们很多的时候能看到两位老人在平原的暮色中蹒跚着消失在村口的情景。但霜降一过,人们就很少看到二爷出门说书了。更多的时候,人们看到二爷提着马扎和一些老人们躲在墙角里晒暖闲聊。不过二爷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

  终于有了一个让二爷高兴的日子。那天,有几个老伙计提议让二爷午饭后唱一段,二爷听后非常高兴。二爷激动地回家拿来了他的渔鼓。等二爷赶到那个墙角的时候,已觉得有些累了,只是老伙计们还没有吃完饭赶过来。于是,二爷坐在马扎上依靠着墙睡着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既温暖又柔和,把二爷晒得暖和和的。来人发现二爷睡着了,就喊:“二爷,二爷,咱唱一段吧!”熟睡中的二爷没有吱声,只有他怀中的那个老渔鼓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当前:第三版(2016年11月12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