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蝉声

路来森（山东）

        张潮《幽梦影》中云：“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方不虚此生，言下之意，“夏听蝉声”，乃人生快事之一也。
        确然如此。夏日蝉声，怎么听都好。
        不过，位置和角度不同，其情味，却也有些不同。
        比如，林边听蝉，树木密集葱茏，夏蝉云集；一蝉鸣响，众蝉呼应，此起彼伏，阵阵如雨，所以，我们老家就素以“蝉雨”二字来形容。“蝉雨”二字，真好，不仅不给人聒噪感，而且还送人一份清凉透爽、温润熨帖的快意。
        而，深巷蝉声，则别具一份情味。
        深巷，如今在乡村已经很少见了。但在从前，大凡比较古老的村庄，总会有几条幽深的长巷的。这巷子，极其狭窄，勉强能通过一辆小推车，能两人并行，若然有一人牵一头黄牛走过，对面的人，就必得侧身闪开。地面上，通常铺满青石板，经年地摩擦，青石板变得光滑、明净，散发着青莹莹的光。巷子的两边，住户对门而居，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小庭院，庭院内栽植着几棵树，比如，一棵梧桐，一棵枣树，一棵榆树，或者一棵其它的什么树；若然是百年老户，通常是老宅苍苍，老树苍苍，庭院古意盎然；夏日里，老树婆娑，枝叶纷披，浓荫匝地。
        一到夏天，庭院中的古树，就落满了蝉。
        若你站立巷口，蝉声响起，小巷幽深，那蝉声蜿蜒而出，如溪水潺潺，正顺着青石板潺湲流淌而出。顺着巷口，向小巷深处走去，一路行走，一路蝉声，蝉声，就有了一种婉约、杳渺之美。蝉声并不密集，疏疏落落的，那份疏落，自生一份悠然的闲适；有时候，一蝉独鸣，如古筝独奏，嘶嘶悠悠，那份吟唱，便不免生发出一份地老天荒的苍凉感。
        我们家的庭院，居于一条小巷的右侧。
        庭院中，栽有三棵梧桐树。每棵梧桐树都有一抱粗，枝枝杈杈，伸展开来，几乎遮蔽了整个庭院。蝉，似乎特别喜欢栖落在梧桐树上，蝉盛时节，梧桐树粗粗细细的干枝上，都踞满了蝉——满树熙攘。
        中午，我喜欢拖一领草席，在树下乘凉、午睡。人躺在草席上，没能立即入睡，便欢喜地仰着头，看树上的蝉，蠕蠕而动，听树上的蝉，阵阵鸣响。蝉的鸣叫，是极有规律的，总是一蝉鸣响，众蝉呼应，叫一阵后，就缓缓地停下来，进入一种近乎死寂的状态，如此循环往复着。有时候，也会出现仅仅几只蝉鸣响的情况，那声音，就特别的嘹亮而悠远。
        多年后，我读虞世南的《咏蝉》，其中“流响出疏桐”一句，真真是让我会心一笑。
        夏夜，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在庭院中纳凉。
        梧桐，枝柯疏朗，月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落在地面上，斑驳细碎，迷离醉人。皎洁的月光照在树上，时常惊得蝉哗然鸣响。夏夜，幽静而深厚；老院老宅，苍茫而古旧；蝉声哗然而响，就格外响亮、惊人、拥挤，仿佛角角落落，旮旮旯旯都是蝉声，蝉声弥漫庭院，无处不在。
        姚合《闲居》中的“满宅是蝉声”，真真不虚也。
        刘沧《寓居寄友人》诗中，有一句曰“古槐深巷有蝉声”。我觉得，刘沧似乎对生活缺乏切实的认识，因为，蝉是很少落到槐树上的；不过，我喜欢“深巷有蝉声”几个字。
        深巷、蝉声两个意象，诗意饱满，让人生发一份怀旧的情绪，让人生发一种对本色乡村生活的向往。
        哎，从前的深巷，从前的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