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里修行
苟文华(陕西)

    在乡村里生活,抬头望出去,看见的,不是远处连绵起伏的大山,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天是那样的高远,地是那样的广阔,村庄,房屋,树木,以及生活在其间的人与牲畜,都只不过是天地间小小的填充物。极大的空间里,时间也被拉长和放大,让人生出一种可以无限绵延和伸展的错觉。

    村里人对空间的掌握,靠的是方位。村东,村南,村西,村北,或者是村庄上空的那一片蓝天。

    “去哪里?”

    “到村南锄地。”

    老一辈人对时间的估摸,在很长的一段年月里,都是依靠禽鸟的鸣叫和日月的升落。鸡叫头遍,起床挑水,烧火做饭;太阳出来了,那就是早晨,得下田地劳作;太阳升到了头顶,这便是到了中午,该回家吃饭了;等到太阳将要落山,天色暗了,再荷锄而归。

    “太阳一竹竿高了。”

    “日头过午了。”

    “夜影子下来了。”

    乡村的钟表就挂在天上。一切都是慢的,你想快也快不了。

    马拉车,牛犁地。一镢头一镢头地挖,一铁锨一铁锨地铲;一把一把地撒种,一棵一棵地割穗。

    老牛拉着一辆破木车,“咯吱咯吱”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晃悠;赶车的大爷倚坐在车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圈也是慢悠悠地飘着,在微微的风中,一点一点地淡开。乡村的路总是那么悠长,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完的,不急,慢慢走。

    村姑在溪水边浣衣,一件衣服接着一件衣服,逐个在水中涤荡,然后又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一下一下地揉搓。皂角裹进衣服之中,木棒“哐哐哐”地敲打,又一番揉搓,又一番敲打,又一番在清水中涤荡。年华随着溪水流走了,时光和日子,也随着溪水流走了。

    猪是散养的,“哼哧……哼哧……”一会儿在村巷里踱步,一会儿又去一面土墙下拱墙根,一会儿又在泥水里打一个滚;鸡也是散养的,“咯咯咯”“喔喔喔”,迈着碎步,觅食嬉戏。

    炊烟轻轻地升腾,如丝如缕,在树枝间,在房檐下,在院子里,缭绕,飘散,然后渐渐消失在空中。

    柴草的火苗在灶膛里忽闪着,正是所谓的文火。一锅玉米糁子,或者一锅搅团,在厚厚的大铁锅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在我的故乡关中,炒菜叫作“爁菜”。一个“爁”字,便不同于“炒”,强调的是慢火,即“文火”。慢火烙锅盔,慢火打搅团,慢火熬糁子……火若是大了,搅团、糁子就会煳,锅盔也会烙焦。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无论碗里盛的是什么饭,村里人总是要聚到一起吃,这叫“老碗集”。村里的大树下,或者碾盘前,大伙儿圪蹴着,一筷子一筷子地扒着,一边吃,一边拉家常。东家长,李家短,天南海北,荤的,素的,吃相不用讲究,吃尽碗里的饭,还要将碗扣在脸上扒拉个干干净净。

    木匠在院子里做木器,身边摆放着斧子、锛、锯、推刨以及一杆木尺,一个墨斗。先是斧子斫,斫一阵子后,拿在手中眯了眼瞅,然后再斫一阵子,再歇一阵子;墨绳拉开,两端固定好,弹一下,再弹一下;骨胶在胶斗里熬至黏稠,搅一遍,再搅一遍;推刨推一会儿,用手摸一摸,还不算光滑平整,再推,再刨;凿卯合卯,更是个精细活儿,得丝毫不差,严丝合缝。所谓“慢工出细活”,手艺活儿都慢,一天,两天,三天,甚至十几天。

    纺车“吱咛吱咛”地响,纺轮慢慢地旋转,细细的棉线从棉花捻子里轻悠悠地抽出来,又轻悠悠地缠绕到线锭子上。悠长的,不只是棉线,还有岁月和日子。

    乡村生活的节奏,做什么都慢,需要耐心,需要沉淀。“慢下来”是一种修行:磨性子,磨脾气,磨身体,所以,每一位生活在乡村的人,都是修行者。懂得了这种修行的奥秘,并能沉心坚持修行,方可融入乡村,也方可称为“乡人”。否则,你便只有怀念乡村的资格。

 

当前:3版(2019年11月22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