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雨
路来森(山东)

    三伏天,北方进入了雨季。

    雨,下得大,下得稠,下得缠缠绵绵,像是有诉说不尽的愁绪,拉扯不开的情怀。天,总是阴沉沉的,空气中尽是淋淋漓漓的湿意。

    雨,下得多了;人,也就闲散得多了。“入了伏,挂了锄”,庄稼人有了一段悠闲的日子。

    大人们通常都憋在屋中,抽烟、喝酒、聊天。而孩子们,就喜欢趴在窗前,看檐鎏上的雨,哗哗地淌下,在天井里泛着水泡,然后,流进阳沟之中,流到大街上,汇入汤汤的水流之中。窗前的石榴树上,结满了石榴,石榴还青着,也有一些刚刚泛红。或许,还会有一两只鸟儿,不怕雨,飞来了,落到石榴树上,扑棱一阵,又飞走了。鸟,是雨中的精灵,会使窗上的玻璃溅上许多水滴,花儿一般地开放着。孩子们隔着玻璃,手指顺着雨点滑动,是想开出更美的花儿吗?

    这样的日子里,我的父亲,不喝酒,不聊天,只抽烟。他把一根长烟袋含在口中,不停地吧嗒着,手中,也不停地做着活儿。他会把用过的农具全都找出来,比如割过麦的镰刀,锄过地的锄头,刨过土的头等,放在堂屋中间,再找一些碎布,一件一件地擦,钝了的就放到磨刀石上磨。他知道,这些工具来年还会用的,就像庄稼人的日子,得一年一年地走下去。那嚓嚓的磨擦声,穿透了雨的帘幕,是寂寞中的清吟。他做得很用心,很沉静,很缓慢,像在打磨自己的心情。慢慢地,一件件工具就亮了起来,能照出曾经的岁月的影子,父亲的脸上也堆满了笑容。工具,是庄稼人的依靠,我的父亲,钟情于这种依靠。

    这种时候,我的祖母,通常也在做活儿,一件很单纯的活儿——搓麻线。她把一些丝丝缕缕的碎麻,放到小腿上,一点一点地,续着,吐着唾沫,用手搓成麻线。她也不说话,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儿,寂寞环绕着她,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岁月的积累使她的内心如山一般的沉默。麻线一段段地拉长,长长的像是她经过的那些漫长的日子。祖母在为冬天做准备,冬天里,她要用搓好的麻线,为她的孙子、孙女,纳鞋底,做鞋子。祖母纳的鞋底是千层底,做出来的鞋子非常厚实暖和。那些年里,我曾穿着它,走过了自己童年、少年的路。

    祖母,把夏天的温暖,纳进了冬天里。

    雨停的间隙,天,会露出一团团的蓝,蓝得让人心醉。这个时候,我父亲就会和许多乡下人一样,走出家门、走向田野。这个时候的田野,绿得好像就要流淌出来一样,把村头也染绿了。满山遍野,一片生机勃勃的惊喜。此时,父亲会和其他的一些农人一起站在地头上,望着这无边无际的绿。“水,算是吃透了。”有人在说。“是啊,地里够用的了。”有人在呼应。我的父亲没有说话,依旧沉默,但他的脸上却放着灿烂,像云隙里露出的那块蓝蓝的天。父亲知道,今年的秋稼保收了,今年的小麦好种了。

    这个时候,家中的祖母应该正将她搓好的麻线,放到竹竿儿上晾晒着呢。线缕缕,丝如雨。

    三伏天的雨,落得滋润,落得悠闲。淋湿了饱满的日子。

 

当前:B3(2020年08月05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