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有着一种不可抵抗的蛮力,像那种老烧酒,只一会儿,就红了你的脸。
野菊花盛开后,秋阳便在庄稼地里快速发酵。庄稼被灌醉了,窸窸窣窣的,生出兴奋的耳语。那种耳语,是庄稼和庄稼之间的,是庄稼和风之间的,也是庄稼和阳光之间的,话语间掺杂着几分醉意、几分即将成熟的自豪。秋阳以看不到的速度和手法,灌醉了豆子、棉花、核桃、栗子……于是,它们一个个醉态朦胧:棉花自动炸开了荚壳、核桃狠狠地崩裂了青皮,栗子的青蓬笑得傻歪歪的,芝麻也一节节地扯掉了外衣。那些豆子醉酒后,惊惊乍乍的,“啪”的一声,便把自己发射到周围的豆叶上,再一骨碌溜下去藏起来,让你寻也寻不见。
种豆的人熟知秋阳如酒,灌醉了谁,都不轻省,所以牢牢地把握着收割庄稼的火候。豆子刚熟个七八分,种豆的人就挎着柳篮去摘豆。他们俯身弓腰,采采复采采。俯仰之间,是对豆子的抚慰,也是对秋阳的敬畏。
棉花的脾气又软又暖。蕾铃被秋阳破开,一朵朵肥实、暄松的白,从“棉花碗”里膨出来,膨成了巴掌大的一团。摘棉的人腰里系着包袱,一边采摘,一边用手托着越来越鼓胀的腰身;之后,他们如鸭子一样踱到地头,把包袱里的棉花全部倒向床单。一朵白云飘落,撒出了阳光的热量。
秋阳如酒,又如刃。天麻麻亮的时候,第一缕秋阳拂上了大地的皮肤,这时的她是有一丝妩媚的。树林中缭绕着淡淡的雾霭,树叶上挂着凉凉的露珠,“啪嗒、啪嗒”……越积越大的露珠渐次落在了低处。秋阳斜切着照进树林,露珠的凸面里,映出了一个天高云淡的世界,可是不久,秋阳之刃便迅疾地收割了露珠。
正午,秋阳尤其热辣,她用刀刃刮去了大地的生涩和稚嫩,将那些嫩黄淡绿涂上了具有沧桑感的色调:深紫、青灰,淡赭、金黄……多像人生的壮年,褪去了混沌与懵懂,变得有风骨、有韧性、有力量。
夕阳中,树叶携风而落,飒飒然,哗哗然,像漫天撒落的金币。落叶上踩一脚,咯咯吱吱的,有敲蛋壳时的爽脆。杨树,保持着步调的整齐划一,说黄便一夜黄遍。树上的黄在变薄,地上的黄在增厚,半空中的一枚枚黄,还在飘摇。黄把空间连接了起来,从地面到半空,成就了一种简练和苍茫。人走进黄中,如细小的笔触落在巨型的画布上。
秋阳中,每一个生命,都面临着重大的抉择。脚边的每一株植物,包括那些黄蒿、野苋、红蓼、苍耳、狗尾巴草……全都褪下了青春年华的葳蕤装饰,抱着自己的草籽摇曳在阳光里,吟唱着风中离歌。
秋雨连绵之后,秋阳照窗,驱走了屋里的潮气,阴沉的屋子明快了起来,人们的脸庞也明媚了起来。我喜欢这样的秋阳,喜欢她浓浓的烧酒味道,更喜欢她轻轻地将刃口碰触自己的肌肤,让我察觉到中年岁月的紧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