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的树
陈俊秋(四川)

 

    北风轻柔地唱着温婉的小夜曲,连哄带骗地催着树们睡觉了,树哪里经得起诱惑,打着瞌睡,头一顿一顿的。

    回老家与亲人们团聚是已成习惯的。清晨,乘车在露水中行一程,东绕西拐地上了崎岖的乡间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被雪润湿的泥巴路。等看到几缕炊烟冉冉,几只鸡懒散地踱步,再往前走几步,便迎上亲人们喜笑颜开的脸庞,浓厚的烟火气从热情的拥抱中漫出来,温暖了冷清的冬日。

    下午饭后,老人们唠的家常于孩子而言是无味的,表弟忽然仰脸,天真地问了句什么,姨板着脸要训斥,又被奶奶拦下,她乐呵呵地抱过孩子,摸着他的小脑瓜温柔地回应着。

    此时已接近黄昏,我溜到院子里,倚着那棵老树坐下。太阳破开来,是流心馅的,火红的霞光流淌着,倾泻在老树巨大、盘曲却光秃秃的树干上,北风推搡着它,吵着要和它玩耍。我看着,忆起那个矮小的老人。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曾经,说话含糊不清的黄毛丫头跟着戴黑框老花镜的老人念宋词,一起坐在一棵粗壮的树下。树叶茂盛地生长过了,尚未凋落,密密地斜织着,黄褐色一片。他手持书本,微微仰面,脸上千万道沟壑颇有几分庄重,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透过镜片直射向远方。他开口的时候,脖子上柔软无力的皮肤被下巴牵动,树皮般皱着。他又喃喃念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黄毛丫头抢答道,伸手捂住他的嘴,“来和我玩吧!”他闻言只是笑。

    稀疏的树叶被北风吹得摇曳出声,恍若梦醒,我看到霞光渐渐消散了。老树是不会像其它树一样沙沙作响的,它没有树叶,就像爷爷没有了牙;它老了,它很安静,似乎在沉思,就像爷爷对生命的坦然的思考。

    我想起表弟问的那句话:“为什么桌上要多摆一双碗筷?”大人们应是无言的,奶奶的笑里应是痛的。北风带走了爷爷的生命,树枯了,我们也哭了。

    后来的一个冬日,我站在窗前看大雪纷扬。家乡地处盆地,夏天难见星河,冬日难觅大雪,但今天却看到了,我呆呆地想。然后就接到消息,说是院里那棵老树倒了,“轰”地一声,便长眠于大雪中。

    我经久无言,只有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抛……”浮上心头。

 

当前:B3(2021年02月03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