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米丽宏(河北)

 

    千年以前,王安石曾拿水边一树杏,来印证他孤绝的灵魂,“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从此,风吹花如雪的意象,便屡屡惊艳了我们的眉睫和想象。

    南宋,西湖边小客栈待诏的陆游,于细雨深夜,勾一枝杏花,略解郁闷,“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从此,一枝杏花,便一直明媚着宋朝的诗行。

    如果翻个身儿,再往前,到唐代,我们会遇上落魄的杜牧。顺着牧童的指向,走进杏花村,迎着纷纷雨,端起感伤的酒杯,与他一起碰响心底的忧伤。

    还有,四百年前那个独爱声色的老头李渔,醉里邂逅一树杏,竟无端为她下了妄语,“树之喜淫者,莫过于杏”。

    想那杏花,不管人间如何腹诽羞辱,照样在山野石畔,一心候她钟爱的春风;冰雪一去,便开放在料峭春寒里。花下的草还枯着,花上的枝还黑着,花间的风还凛冽着。她只默默地,暖暖地,照亮山野。寡言,羞涩,澄澈,不染一丝烟火味。你说,她薄?怎奈得寒风苦雨绕眉梢;你说,她冷?却不见,她拼将全身气韵照孤寒。

    杏花,在我,是心底里最亲切的一种意象。

    少时,春日去山村的姥姥家,碎石路边,一列老杏繁花,逶迤伸向远村。那种凸显于贫寒清寂童年中的一派富丽、繁华和诗意,叫人难以忘怀。

    上师范时,美术课本上看过李可染的水墨画《杏花春雨江南》,那画作,在后来的日子里,逐渐洇染成一种诗意,一种柔情,一种对无暇青春的思念情结。后来,读书多了,才悟出,杏花春雨,不只在我是一种寄托,文人笔下,也常有清丽的杏花出镜。余光中在《听听那冷雨》中写道:“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

    杏花,长在烟雨江南,似乎是她最好的遭逢。但,北地的杏花,给我的,更多的是心灵的温暖。

    长大后,嫁人生女,三年五年,长亭短亭,便忽而作别了人生中的杏花年华。忙碌中不留心,不远处的娘,白发平添,也多了疾病。

    那年春天,我请了假,将娘接到我们在南山上的场区小住。风日静妍的光景,我把娘扶出来,坐在阳光底下,跟她一块儿,远眺近看,说闲闲的家常话。远近的树,有的在发芽,有的在开花,春深如海。娘指着一树杏花,讲她的幼年。那时,她要看弟弟,背妹妹,春天了,她能一手托着背上的小孩儿,一手攀着石缝,爬上墙头去,折杏花。她说,如果不背孩子,通天的树,她只消两手一抱,两脚一缠,一纵一纵就爬上了树梢。我姥姥出来喊她吃饭,只听得答应,不见人,抬头,在云端的绿影子里,有脆脆的笑声跌落。

    去年,母亲去了。从此再没人,跟我亲切地讲那一段段有杏花闪亮的过往。那个煦暖浩大的春天,远近的杏花,成为我一季季精神的食粮。

    若我是一枝杏花,母亲,必是我的春天。我失去了爱的依靠,便只有决绝地开放在山水间。

    寂寞时,也曾去网上,搜寻几支杏花来追思。丰子恺的《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春日山道,三两踏青者,闲闲地走;路旁大石里,斜伸一株柳一株杏,柳枝迎风,杏花明媚,有胭红朵朵,落在山石缝、石阶间和行人的肩膀。白云静静游移,山岚淡若春烟。此时,我又看到了母亲那暖暖的、暖暖的杏花。

    虽然那些大师的生命里,从不缺繁花丽朵,但杏花却是永恒清丽的一枝。黄永玉对沈从文说:“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的来看杏花,听杜鹃叫。”黄永玉问表叔,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沈从文微笑着回答:“懂了就值了。”

    和爱的人、懂得的人,一块儿赏杏花,当真是生命中最快乐的事啊。不懂的人,不必相邀;懂得的人,不邀也会适时前来。在陌上,在水边,在沟沟坡坡,跟你一道,欣欣然,赏杏花。

 

当前:B3(2021年03月31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