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条垂下银丝绦
庞济韬(四川)

 

    在乡村,若运气不好,手艺人会碰上恼火的事:木匠,收拾木料时出现节疤;石匠,开石山时炸药不响;泥瓦匠,晾瓦坯时突然下雨;挂面的人,除了担心天气,还很讨厌鸡。

    为啥呢?鸡这东西,个子虽小,却胆肥心大,不管你晾晒什么粮食,它都要来吃两嘴,比麻雀还厚脸皮。晾晒挂面,人正屋里屋外跑个不停,它看准时机,上去就是一嘴壳子,一扯一拉,一大截面条就被它拖走了。吃点没啥,关键是破坏了挂面的形。

    没有比晾晒的挂面更好看的了。晒面架矗立在石板院坝里,高高的架子上横插着许多挂面杆,如丝如缕的面条,依着杆子纷披垂拂,既像瀑布从高处流泻而下,又像刚洗了头的女人披散着发等风干,一时间,整个院子顿时生动起来。几十根杆子,齐刷刷地擎起数不清的白色线条,蔚为壮观,太阳正好时,那些架子和杆子的影子映在面条上,如银丝屏风上的深色花纹,风吹影动,满院子的麦香。这样好看的东西,被鸡啄去一截,何等煞风景!不要说挂面的人,就是旁观者,也忍不住义愤填膺地拖过一根竹竿,冲上去把鸡赶得连跑带飞、咯咯大叫,直将其远远地赶进屋后竹林里才罢手。

    挂面,吃来轻省,做来费力。挂一架面,要经过十几道工序,道道工序都有讲究。比如看似最简单的兑盐水,里头学问却不小,盐放多了,挂出去的面像稀泥,一根根直往地上掉;盐放少了,面拉不开,或一拉就断。盐多,盐少,面条吃起来都没嚼劲。再比如和面,倒一点面粉,洒一点盐水,拌匀,再倒再洒再拌,拌好了面,要反反复复地揉呀压呀,直到有气泡出现。哪怕最冷的大冬天里,不一会儿,和面人的脑门上都会渗出细密的汗珠子,脸也是红的。他不得空,就抬起沾满雪白面粉的手,用袖子去擦汗。一个人忙活一天,最多只能挂出几十斤面条。

    在老家,挂面主要用来送人情。特别是吃满月酒,没有不送挂面的。你走在山路上,突然碰见一队衣着光鲜的妇女和孩子,手上提着腊猪脚杆、鸡蛋、挂面,一路喜气洋洋,那多半是去看月母子(坐月子的妇女)吃满月酒的。平素家中来客,如果时间仓促,煮一碗挂面,里面卧几个荷包蛋,那也是拿得出手的。

    在乡下,做家具的叫木匠,编晒席的叫篾匠,打石头的叫石匠,唯独这挂面的,却不叫挂面匠。老家人要挂面,就说:“走,去找个挂面的来。”就是那挂面挂得好的,他好像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匠人。你当面叫他某师傅,他会答应,你若叫他一声某挂面匠,他保管愕然。哎!四个字的不好喊,那就叫某面匠如何?更不对头!面匠面匠,啥子意思?那岂不是还有米匠、油匠、豆匠……

    我知道一个挂面的。这人额头高而亮,竟还是个六十年代的高中生。你和他一说话,就晓得他是念过不少书的。懂得政策,知道掌故,说得出俚言俗语,还谙熟农村红白喜事。有一回,他来我们院子里挂面,那时我才上初一。他的动作熟练而轻快,手不停,脚不停,嘴也不停,围观的大人小孩时不时爆发出笑声。

    他忙活了一天,院子里热闹了一天。等挂好最后一杆面,他松了口气,站在旁边微微仰头欣赏自己的作品。阳光把院子填得满满当当的,微风吹来,细细的面条颤动不已。他对着满架挂面,虚起眼,一字一顿地说:“万条垂下银丝绦!”咦?不是绿丝绦吗?我正想质疑,看见那光影中的万千根挂面,又觉得实在贴切。

 

当前:4版(2021年05月07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