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砖一瓦原本是乡下极普通的物件,或红或青,堆放在地上,闲置在角落,人们几乎忘了它们的存在。忽然有一天,它们被砌成墙壁,被送上屋顶,一心一意为屋檐下的人、屋舍中的人遮风挡雨。人们再接近砖瓦,就不太容易了。尤其是瓦,登得更高,还有了坡度,除风雨、冰雹和霜雪外,还真没有什么能够随随便便踩踏在瓦上,破坏它们。人们和瓦,家禽家畜和瓦都有了距离,这种距离对薄脆的瓦片正是一种保护,也延长了瓦的使用寿命。
渐渐地,青瓦承载了更多的灰尘,沧桑感日益浓郁。一滴露珠就是一滴时间,一片瓦也是一片时间,远远地看上去,像排列整齐的鳞片,也像图案画中的水波纹,无形的时间在瓦上显出可爱的形貌来。时间改变了一切,也使青瓦变成黛瓦,黑色渗入青色,青色却并没有寂灭,隐隐约约的,如果生了苔藓、瓦松、一根两根的杂草,再下点雨,沉隐着的青色就会慢慢温润、渗透出来,带着微光,也带着幽深的妩媚。新房子看上去有喜气和朝气,而老房子看不看都是让人备感安心的存在。青瓦变黛瓦,一座房屋也从青春年少走向了成熟稳健,全力护庇,勇于担当,赢得了满屋人的信赖和敬重。
瓦上落麻雀喜鹊,也落燕子鸽子,在深深的夜里有时候还会落猫头鹰,“咕咕喵、咕咕喵”地叫得令人忧心。房屋不寂寞,可瓦会寂寞吧。不分昼夜,栉风沐雨,有时霜,有时雪,辛苦久了,冷冻久了,瓦既寂寞又隐忍,所以才那么喜爱每一只小鸟,管它是谁,瓦都不会拒绝,甚至愿意让鸟儿们再闹腾点,弄得脏一些,真心实意成为它们的一片栖息地。鸟儿们吵闹着,讨论着,歌唱着,每一片瓦都竖起耳朵倾听,是周围最安静的听众,不惊扰鸟儿,也不约束鸟儿。每一颗果实落到瓦上都会滚落下来,每一串鸟声也是。老人躺在藤椅上,从自家屋瓦上滚落下来的鸟声,不知道他听了多少回、多少声、多少日月,有时像雨滴,有时像泉水,有时只有青翠色,却永远那么清晰动人,像老伴不变的微笑。
对于一个不畏时光变幻、心存善念的人来说,一片瓦上落着乌鸦跟落着一片枯叶、一朵飞雪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多愁善感的人看到屋檐滴雨,会想到瓦片在哭泣,孩子们却会说这是雨滴在屋瓦上弹琴。老实憨厚的人看到雨脚在瓦上蹦跳,会觉得可亲可爱,忍不住无声地笑起来,因为自己拥有一间结实温煦的房屋,房屋上有砖瓦梁木,房屋里有猫狗、有粮食、有孩子、有家人的哭与笑,有这就够了。
邻居家的黑猫无声无息地跳到房坡上,轻踩瓦上水波朝着屋脊走去,它是否会想象整座房屋正如一条在时光之海中露出鳞片和脊背的大鱼?一座房屋是一个家,一座房屋连着一座房屋,就是一个在时间和爱中诞生并且不断生长的村落。数一数鳞片的圈数可知一条鱼活了多少年,看一看屋瓦的青黛程度、数量多寡,再看一看它们新与旧的交替、精致与粗糙的区别,我们所能够知晓的也不会少吧。有的房屋抵挡住了时间的侵蚀,有的房屋旧貌换新颜,有的房屋开始透风漏雨,有的房屋甚至倒塌了,成为一片废墟……这跟人的命运相似。房屋的命运也是一砖一瓦的命运,砖和瓦因缘相聚成一座房屋,也会因缘分散到各处吧。
看到山泉汩汩地渗出来,越流越多,但同时也会想:这么美好宝贵的东西真的是源远流长、汩汩不绝吗?抬头凝望房坡上的屋瓦,心里则会踏实许多,因为早已知道:房屋往往比人活得久长,一砖一瓦的力量值得信赖,它们足以庇护你的一生,即使有一天你离开了,它们仍旧站立在原地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