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
◎ 陈雪

 

    新麦香还是陈麦香,很长一段时间,臭妮儿是不确定的。

    新麦比陈麦香。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咬住手上的麦穗把子,麦穗跟着他的目光上下左右地翻飞。麦芒徒有尖利的外表, 一靠近火就化成一缕烟。火逼走青麦仁里的水分,糖分就凸显出来了。炊烟袅袅升起,燎麦的焦香伸出柔软的触角诱惑着我们的味蕾。父亲被我们围在中间,不时递给我们几根燎麦,麦穗的香甜里裹上了浓浓烟熏味,咀嚼一口,满嘴溢香,滋味隽长。

    除了燎麦,父亲还会做碾转。把青麦仁洗净,上锅蒸熟,然后用石磨碾成细条,可以用来炒鸡蛋、炒咸菜丝,还可以淋上麻油凉拌……碾转青中泛黄,黄中透绿,吃起来像嚼动物的蹄筋,很有风味。

    臭妮儿用满嘴麦香确定了父亲的说法,但是让这种确定更进一步的是母亲做的新麦葱油饼。

    母亲备好新麦粉,把开水一点点加进来,同时用筷子不停搅拌,等面糊降温后再揉面,一直到面团光滑润泽,然后放一旁醒面。等待的间隙,母亲在她的菜园子里拔一把小葱,洗净、切碎,装在盘子里,接着将食盐、花椒粉等拌匀备用。

    饼坯最考验母亲的手艺。擀面杖在她手里前后左右地运动,饼皮擀得又大又圆,母亲先把盐撒在饼皮上,接着刷油,最后均匀地撒上葱花。雪白的面皮、黄澄澄的豆油、翠绿的葱末,彼此映衬,颇有点艺术美感。然后把饼皮两端对折,再左右对折,最后卷起来压住尾部,擀平,饼坯就做好了。锅里无需放油,直接将饼坯放进去煎。滋滋滋的响声是香味正被激发出来。

    母亲做的葱油饼外焦里嫩,第一层口感是酥脆,第二层口感是暄软,第三层口感是酥脆和暄软的糅合,层次丰富又清晰、饱满又具体。至于味道,那自然是咸里喷香,香里藏甜了。

    六七岁的孩子总是忍不住炫耀。也是,谁能拒绝新麦葱油饼的香甜呢?

    “臭妮儿,你家又吃新麦了?”

    “嗯,可香了呢。”

    “全村就你家吃新麦!”二毛的五官凑在一起,他把目光伸过来,锥在臭妮儿手里的葱油饼上。“我妈说了,陈麦才好吃!”他的话湿哒哒地滚出来,有些言不由衷。

    “陈麦不甜,新麦才甜!”臭妮儿才不接他的话,任由它们落一地。

    “嘁,你家麦缸早空了吧。我妈说了,不过日子的人家才吃新麦,糟践粮食!”二毛的话一句撵着一句朝外冲,撞得臭妮儿的心直抽缩,眼泪猛地往外涌。

    “他们哪懂吃?只知道吃陈麦,陈麦吃完了,新麦也就成陈麦了。成了陈麦的新麦一身土气,一点都不好吃。吃不仅是吃现在,他们懂什么?”父亲手里的烟忽明忽暗,烟被父亲的嘴过滤过,似乎蒙着一层湿气,颤袅着飘散。母亲只是笑着附和,臭妮儿没接话,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不一样了,好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不知不觉间,喷香的葱油饼唤不回那个四处炫耀“新麦甜”的臭妮儿了,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可一切又好像都变了。大人们说是臭妮儿长大了,小嘴不再叭叭叭了,会藏心事了。好多次,臭妮儿都很想问问父亲,到底是新麦香还是陈麦香,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她吃不出区别了呢。可是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问等于什么都问了,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前天,臭妮得罪了客户,弄丢了一个大案子。她在江边游荡,身体像散了架,软塌塌的,架不起她的灵魂。油炸小吃的摊子三步一个五步一个,油腻的江风穿行在浓密的香樟树叶里,把空气扫得油腻腻的。

    饿了,她买了个葱油饼,那饼外脆里暄,口感可亲。她用力嚼,似乎想把一切都给嚼烂了,把它们化成一滩水咽到肚子里。在她泄愤似的动作里,她还是捕捉到一丝甜藏在余味里,那甜一开始轻薄如雾,渐渐浓厚起来,清晰起来。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遥远的那丝光,那是父亲燃起的香烟,一闪一闪,虽瘦弱却也柔韧。她又想起了新麦的香,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甜,她感到自己的心又一次被充满了。

    她也终于明白了新麦是比陈麦香的。

 

当前:B3版(2023年10月19日) 上一版 下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