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处四川省开江县新宁镇与甘棠镇交界的僻静村落,此刻正孤零零地卧在马号梁下一个狭长斜坡的中间。几栋土屋趴在那里,老气横秋,坍塌的墙壁,歪斜的屋瓦,让人想起岁月的悠远;几幢贴了瓷砖却已陈旧的洋楼,寂寥地紧贴着土屋,早已失去从前的气派;几个闲来无事的女人,裹着厚厚的冬衣,她们或独倚墙壁,面无表情地磕着葵花子,或两三个聚在院坝里,轻声细语地拉着家常;至于那三五条蓬松着绒毛的黄狗黑狗,更是无所事事,它们不时地呲着牙,悻悻地在院坝里悠来晃去。
远处,高高低低的马号梁,挨挨挤挤都是些还泛着灰黄的松柏与灌木丛,它们漠然地簇拥着,了无生机。从文笔塔下蜿蜒而上的乡村公路,一直到马号梁,然后突兀地从山顶直落下来,硬生生将本就狭小的村落切割开来。然而,公路是如此冷寂,即使偶有小车驶过,也是迅疾一晃,然后消失在莽莽苍苍的丛林。
马号,竟是如此沉寂与冷清、落寞与萧条。那喧嚣的客栈呢?那打着响鼻的骡马呢?那肩着担杵着棍的健壮挑夫呢……
农耕时代的开江,是一方让人向往的沃土。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的宝塔坝、天星坝、长田坝……犹如一个个天然粮仓,足以让人们安居乐业。然而,这个偏处一隅,既无大江大河,又无通衢大道的地方,竟找不到一条与外界相通的大道。
开江,成了一方遗忘的角落。
终于有一天,人们惊异地发现,开江还有马号梁下的山路可以通往外面的世界。于是,一些贩夫走卒从县城,从普安场,从更遥远的天师观,背着筐,挑着担,牵着马,赶着骡,过金马山,穿文笔塔,趟马蹄滩……一路向马号进发。
山路实在太弯曲,左一弯,右一拐,曲曲弯弯中直伸向远处黑沉沉的丛林,似乎永无尽头;山路实在太艰险,一段陡坡,一段峭壁,一条深涧,一条沟壑,一不留神,就会骨碌碌地滚下山坡。可苦了生意人,他们走得肩发麻,腿打颤,脚发软,心发慌,颤颤巍巍中却不敢有丝毫懈怠,通往前方的路还悠长悠长。然而,他们的双腿实在太酸软,干裂的嘴唇已起泡,饥肠辘辘,他们需要歇息。
于是,在马号这个密林深处的村落,他们停下了。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停歇中,这个作为开江前厢通往后厢,乃至梁平、万州等主要通道上的“歇脚客栈”形成了。
看吧,四五家店铺,或大或小,它们随了峭壁,就了陡坡,随意散布于官道两旁,随意掩映于苍松翠柏中。这些松木修砌的楼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虽说不上精巧却很实用,虽说不上典雅却很朴拙,虽说不上豪华却很温馨。喝茶的有茶馆,听戏的有戏楼,喂马的有马厩,各得其所。
于是,无论是烈日当空的正午,还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总会有三五个、七八个,甚至数十个,或挑着竹筐,或赶着骡马的生意人,揩着热汗,喘着粗气,三三两两地走进客栈。他们将担子往地上重重一放,把牲口往马厩里随意一拴,便大声吆喝着,要主人备茶备饭。一顿狂饮暴食后,待体力稍稍恢复,又即刻上路。他们明白,万州的洋纱、洋布、洋油,正期盼着早些离开港口;本地的稻谷、蚕丝、油桐,正渴望着走向远方。
当穿越成了一种生活必然,当穿越成了生命的常态,穿越已远远超出了它本身。也许,正是这种不管不顾的穿越,川东小平原紧闭的大门才得以徐徐打开;正是这种不屈不挠的穿越,外界才没有忘记开江还有一方百姓;正是这种执着坚韧的穿越,才让普安场一跃成为川东北名镇。
想起了一匹神马,这匹不知来自何处的神马,一路风驰电掣地从宣汉县芭蕉镇,穿开江天师观,越普安场而来。然而,就在它蹚过明月湖,踩着巨石乘势而上之际,一只前蹄猝然跪倒,一个巨大的马蹄印就此留在了岩石上。神马忍着剧痛,继续前行。它走得踉踉跄跄、悲悲切切。它来到山梁下的一个狭长斜坡处,再也走不动了。它站在那里,仰天长啸。阵阵悲鸣,听得山也哭泣,树也呜咽;风也呼啸,云也奔逃。它多想就此倒下。然而,它隐忍着,它要穿越这座山,翻过这道梁。神马蹚过白岩河,身子一歪,再也没有爬起来。
倒下的神马化作了硕大的马蹄滩,化成了长长的马号,化作了数千年来百折不挠的穿越。它就像一座灯塔,引领着一代又一代开江人不断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