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小麦,收了蚕豆,满圩就是秧事。“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这时节,山陵和原野一片绿色。耖平的水田,清亮,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人站在田埂上头一伸,都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五官。一只蜻蜓掠过水面,估计是想找水里的同伴。一圈涟漪浅浅漾开,不晓得是那只蜻蜓点的,还是田里小鱼啜的。菱凼边的杨树,撑开青枝绿叶,摇曳着季节的风采,也摇曳着人的情绪,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盛事营造气氛。
栽秧前要打秧,就是将秧把子抛到田里。但不能乱抛的,有要求。秧把子抛在田里要均匀分布,而且要立起来,让栽秧的人顺手就拿,不用挪步,少蹅脚印。密度还要适中,秧把子栽完了,田块差不多正好栽满。秧把子甩得过密或过疏都麻烦。要是密度小了,秧把子不够栽,就要重新抛,这样会溅到栽秧人一身的泥水。偌大一块田,没有参照物,容易造成视觉上的偏差,瞄不准,抛不准,很难达到要求。
我这才理解为什么叫“打秧”而不叫“抛秧”。估计就是要像打枪那么准,将秧把子抛到预想的位置。想想挺让人敬佩的,做田人的有些专用词语极其形象,怕是文人都想不出来。难怪阿娇嫂说,做田也是一门学问。
一个个秧把子打向秧田,溅起一片水花,溅起一阵尖叫,溅得水中蓝天白云晃动起来。打好秧把子的田像是宣纸上泼了墨,人下到田里便成了画笔,不一会,就涂抹出美妙的画面。我也下去了,也是一支画笔。
许多人在一起栽秧的场景是很好看的。如果大家栽秧速度差不多的话,不一会就形成一条直线,把秧田切成两块,半边绿来半边白。绿的是秧,白的是水。水里有蓝天,有白云,有山影。那秧就像栽在天空,栽在云里,栽在山上。我敢肯定,如果没栽过秧的人,是想象不出这美妙场景的。
起先看别人挽起裤腿,卷起衣袖,下田拿个秧把子随手便插,总以为栽秧很简单,真要临到自己,许多问题就来了。两手不协调,左手剔不开秧,右手掐不住位置;两脚不晓得怎么退,间距不匀,行距不直,栽下的秧苗深深浅浅,东倒西歪。
阿娇嫂就教我,说栽秧的窍门:一趟六行秧,脚踩正中间。左两棵,右两棵,脚印槽子中间正好栽两棵。向后退步时脚要不出水,直接在田里向后拖,避免脚印蹅到秧道上,秧苗栽进脚印窝。她还提醒我,左手握秧右手插,不能深也不能浅。如果栽得过深会影响秧苗发棵;栽得过浅,秧苗就会被水的浮力漂上来。
按照她说的做,果然顺畅多了。
就喜欢看阿娇嫂栽秧。腰弯得像柳条,再加上那件红衣裳映在秧田里,比画上的景都耐看。阿娇嫂栽秧的动作也极轻盈,像鸡啄米,不声不响,水花都没多少。
阿娇嫂念过书,初中毕业,聪明,学农活比别人快。她还喜欢背古诗,念道起来像唱歌。她教我一首写栽秧的诗文:“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我不懂什么意思,阿娇嫂说,这是一个和尚写的,看似是一首写水田栽秧的诗,其实是有象征意义的。它告诉我们,只有不断地在心灵的水田里栽秧的人,才能从心灵深处的一汪净水里瞧见蓝天白云;只有不断地谢绝滚滚红尘间那些层出不穷的诱惑,做到六根清净,才能使生命宁静而纯洁。而要步入这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不断反省,不断回头,不断修炼自己的灵魂。就像我们栽秧一样,退步原来正是为了向前,不仅有诗意,还蕴含着一种哲理。原来做田也是修行。